☆、001
六月酷暑,熱浪燻人,通往京城的鄉間小道上,一輛馬車正徐徐而行。車上刻著“衛國公府”的徽記,翠蓋朱漆,莊嚴氣派,車前車後卻有四名宮中禁衛圍守,形似看押。
車內,鋪著竹席的坐榻上,宋嘉寧頭抵左側車角,眯著眼睛睡得香甜,白豆腐似的豐盈臉頰隨著馬車輕輕晃悠,蕩出嫵媚動人的漣漪。
李嬤嬤在一旁瞧著,鬼使神差記起前兒個她去上房問話,挑開門簾,驚見世子不知何時到的,正將主子抱在懷裡。那短促一瞥,主子紅彤彤胖乎乎的小臉就像現在這樣,不,晃得比現在還厲害,伴隨著嗚嗚的哭聲。
都過去兩日了,每每記起那一幕,李嬤嬤都臉紅心跳的。火氣湧動,窗外忽地傳來一聲鳥叫,李嬤嬤瞄了眼,看到一隻撲稜翅膀飛走的黑翅喜鵲。喜鵲臨門是好事,李嬤嬤怔愣片刻,眉頭卻越皺越深。
宋嘉寧貌美,滿京城都知世子有個嬌滴滴的小妾,盛寵七年不斷。如今端慧公主與世子大婚在即,端慧公主偏偏趁世子外出離京之際宣宋嘉寧進宮,擺明是場鴻門宴。可惜她伺候了七年的這位主子,一點心機都沒有,整日隻想著吃喝玩樂招貓逗狗,瞧瞧,都大難臨頭了,這人竟然還睡得著!
“姑娘,醒醒,馬上要進城了。”李嬤嬤一邊拿帕子幫宋嘉寧擦掉嘴角的口水,一邊輕聲喚道。
宋嘉寧醒了,小手掩住紅嘟嘟的唇打哈欠。剛睡醒的美人兒,眼裡水潤潤的,清澈澄淨。
“姑娘,一會兒進了宮,若公主問話,您能答的就答,不知道該怎麼說或是為難說的,您也不用勉強,裝傻糊弄過去就是,總之千萬別觸怒公主。”馬車進了城門,離皇宮越來越近,李嬤嬤再一次囑咐道。
宋嘉寧乖巧點頭。
李嬤嬤總說她傻,可她經歷過那麼多事,怎麼可能真的傻?不過是破罐子破摔、混吃等死罷了。母親是京城富商之女,父親是玉樹臨風的舉人,宋嘉寧幼年過的也是吃喝不愁、小家碧玉的嬌貴日子。直到父母先後去世,長了一張禍水臉又失去倚仗的她,才由叔父做主,送給新任知縣梁紹為妾。
寧為窮人.妻,不做富人妾,宋家好歹也是書香中文網,雖家道中落,叔父嬸母怎能因不喜她長得偏媚,就這麼隨隨便便打發了她?宋嘉寧紅著眼圈被抬進了縣衙,見到風流倜儻溫潤如玉的梁紹,她的哀怨不知不覺散了三分。梁紹是進士出身,留妻子在家照顧老母,他隻身前來赴任。他待宋嘉寧極好,兩人琴瑟和諧風花雪月,過得如膠似漆。
甜蜜了一年,郭驍突然出現在了她面前。
郭驍乃京城衛國公府的世子,奉命去湖州辦事。梁紹與國公府沾親帶故,得知郭驍要路過府城,便親自去府城相見,郭驍給他面子,應邀來縣衙做客。梁紹叫宋嘉寧出來拜見,宋嘉寧心裡歡喜,覺得這是相公看重她,卻沒想郭驍會覬覦她美貌,更沒料到,當晚表兄弟倆徹夜暢飲,翌日早上,她喝了一口梁紹倒的茶,再次睜開眼睛,人居然在郭驍的馬車中!
原來,梁紹用她,換了郭驍一句“日後必將提攜”。
原來,梁紹與她之間的一年恩愛,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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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寧傷透了心,郭驍見她抗拒,沒有強迫她,回京後將她安排在莊子上,給她講識時務的道理,陪她遊山玩水,一直等到她能被丫鬟們逗樂了,郭驍才要了她。那一晚,宋嘉寧嘗到了習武之人與文弱書生的差別,也為梁紹流了最後一滴淚。
對宋嘉寧來說,忘記梁紹,並不怎麼困難。論家世才幹,郭驍是國公府世子,是皇上大加贊許的將才,甩了梁紹不知幾千裡。論儀表氣度,郭驍劍眉星目體格健壯,如果說梁紹是匹駿馬,郭驍便是一頭麒麟,就連夜裡同眠,郭驍都比梁紹更讓她舒坦。
說句沒羞沒臊的,過得舒坦了,誰還整天惦記讓她不舒坦的人?反正都是妾。
宋嘉寧忘了梁紹,但盡管在外人看來,郭驍獨寵她七年,夠情深義重了,她也沒再為郭驍動心。因為她很清楚,郭驍對她再好,在他眼裡,她都隻是一個美妾,是個看上了便可搶來霸佔的女人。這樣的身份,宋嘉寧什麼都不想了,一個人在莊子上快活,坦然等待色衰愛遲那一天。
既然不抱期待,當郭驍告訴她他要迎娶端慧公主時,宋嘉寧微微驚訝後,便由衷地道喜。郭驍大概不信,他沉默許久,給她講了很多話,說端慧公主是他親表妹,他必須給她體面,說以後他來莊子的次數會變少,但他絕不會忘了她。
宋嘉寧哪敢跟一個公主爭風吃醋啊,再三保證她會老實本分,並表示郭驍不方便的話,不來莊子也沒關系。結果郭驍黑著臉走了,離京前又做賊似的闖進她房間,悶聲折騰了她半晌。
事後宋嘉寧癱在床上,委屈極了,難道她吃醋,他就樂意了?
莫名其妙的男人。
胡思亂想,馬車停了。
下了車,宋嘉寧想偷偷瞻仰一下天家的皇宮,卻發現自己站在兩條高高城牆中間,兩側視野都被擋住了,隻有一條不知通向何方的夾道,陽光照不進來,顯得陰森森的。宋嘉寧很失望,與李嬤嬤跟在一個看起來十分嚴肅的女官身後,七拐八拐地往前走,好不容易到了傳說中的御花園,又被警告要彎腰低頭,不得四處張望。
宋嘉寧就不敢亂看了。
兩刻鍾後,她被帶到了一座涼亭前,涼亭臨湖,湖中荷葉碧綠,一朵一朵粉荷亭亭玉立。
嗯,端慧公主宣她進宮的理由,便是賞荷。
可宋嘉寧覺得吧,皇宮這池子忒小,照蘇州的太湖差遠了,想想她幼時看過那麼大的湖,端慧公主卻隻能住在高牆之中,整天面對這麼一個小池子,宋嘉寧竟有點同情她。
“你就是宋氏?抬起頭來。”
涼亭中傳來一道懶散輕蔑的聲音,宋嘉寧忐忑抬首,就見亭中石桌旁坐著一個穿大紅紗裙的豔麗女子,頭戴寶石玉簪,後面站著兩個宮女為她搖扇吹涼,雍容華貴。
“大膽,竟然窺視公主!”一個宮女厲聲斥道。
宋嘉寧嚇了一跳,趕緊重新額頭觸地,怕地都不覺得熱了。
她低下頭了,端慧公主愣愣地看著她,眼前卻還是宋嘉寧那張豐盈的小臉。本朝女子以瘦為美,先帝那些妃嫔為了養出單手可握的小腰,一個個恨不得三餐不進。她早就聽說表哥有個特別寵愛的小妾,料到宋氏貌美,卻沒想到宋氏是個身材豐腴的美人。
確實胖,好像都有雙下巴了,但即便如此,端慧公主依然無法違心地說宋嘉寧醜,憑良心講,宋嘉寧比她見過的所有女人都美,美中帶著狐狸精的妖氣,怪不得能搶走她青梅竹馬的好表哥!
妒火竄心,端慧公主冷冷掃眼宋嘉寧,對身旁的宮女道:“我乏了,小憩一會兒,誰也別吵我。”
宮女們齊齊應是。
端慧公主蓮步輕移,歪在美人靠上,真的閉上了眼睛。
涼亭外面的臺階下,宋嘉寧維持額頭觸地的跪姿,烈日暴曬,沒用一刻鍾,她便熱得滿頭大汗,雙臂不停地打哆嗦。她難受,她委屈,可那是公主,公主不發話,她敢亂動,等待她的便會是一頓板子,甚至是閻王鬼差。
宋嘉寧苦苦忍著。
等到臉上的汗不停地滴下來,膝蓋疼得麻木,身體都快支撐不住時,宋嘉寧突然不想活了,眼淚混著汗水一塊兒掉。她想當郭驍的妾嗎?她想礙公主的眼嗎?她不想,可這就是她的命,她有什麼辦法?苟活是因為怕死,但現在生不如死,她還活著做什麼?
就在尋死的念頭野草一般瘋長,就在宋嘉寧準備爬起來扎進那小破池子跳湖自盡死個痛快時,突然有人蹬蹬蹬地從亭中跑了出來,撲通撲通跪在兩邊,恭聲叩拜:“奴婢拜見皇上。”
皇上?
宋嘉寧想瞧瞧天底下最尊貴的皇上長什麼樣,忽然記起女官囑咐她的話,不許她亂看,宋嘉寧剛要繼續磕頭,轉念一想,她都準備尋死了,還管什麼規矩不規矩的?死前能看天子一眼,她這輩子也算沒有白活!
這麼一想,宋嘉寧豁出去了,扭頭往後看,卻未料跪了太久,手臂膝蓋發軟,腦袋一歪,人也跟著歪倒了,變成了側躺的姿勢!
變故陡生,正準備從旁邊經過的新帝,下意識看向地上。
宋嘉寧跪了半天,全身衣衫都已湿透,現在她側躺著,雙頰潮.紅眸中帶淚,發釵凌亂,腮邊粘連汗湿的鬢發,正是一副女子被人憐惜過的嬌媚模樣。新帝二十七歲登基,之前尚未婚配,這三年主動為先帝守孝,此時雖已到而立,卻還未沾染過女子,乍一見這樣的宋嘉寧,他罕見地滯了一瞬。
宋嘉寧趁機看清了帝王。帝王身穿一襲素紅龍袍,修長挺拔,如青竹屹立於眼前。他看起來與郭驍年紀相仿,膚白如玉,眉目清寂。郭驍也是冷峻的男人,冷得讓人害怕,皇上卻不一樣,他的冷恍似雨後遠山之巔縈繞的團團雲霧,叫人靠近不了,也琢磨不透。
宋嘉寧驀地記起三年前她隨郭驍出門,聽到的一段百姓闲話,說皇上能登基,是因為他心機深沉,表面與世無爭,暗中謀害了太子與嫡親王兄,不然皇位如何都輪不到一個結巴皇子的頭上。所以,這個皇上是個心狠手辣的結巴?
宋嘉寧不受控制地打個激靈,趕緊重新跪好,腦袋垂得低低的,露出一段白皙纖美的頸子。
趙恆多看了一眼。
“睡醒”的端慧公主見了,笑著諷刺道:“怎麼,皇兄也覺得宋氏貌美過人?難得有能入皇兄眼的,不如叫郭驍把她送進宮,她伺候過兩個男人,想來也習慣了,不會來以身殉節那一套。”
宋嘉寧臉白如紙。
趙恆沒有進亭,背手立於宋嘉寧身側,漠然道:“女子戒妒,適可而止。”
趙恆有口疾,言語簡短,非常考究聽者的理解能力。端慧公主從小與幾位皇兄打交道,自然清楚皇兄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宋氏乃表哥寵妾,她鬧過分了,表哥回來肯定會與她算賬。端慧公主還真怕郭驍厭惡自己,咬咬牙,指著石桌對宋嘉寧道:“算了,本來想請你進宮賞花,既然你身子嬌弱,這便回去吧,這是嶺南新進貢的荔枝,賞你嘗嘗鮮,望你日後恪守本分。”
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免得她在表哥那兒告狀。
宋嘉寧勉力支撐著,磕頭謝恩。
最後是被李嬤嬤背出宮的,上了馬車,李嬤嬤扶她坐好,心疼地幫她揉腿,說了好多勸慰的話。
宋嘉寧心裡苦,端慧公主這麼厲害,以後會不會想其他辦法對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