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先見到的是自己家人的屍體,先入耳的是自己拼命地護著的百姓的唾罵。
「哥哥的身子,就是這麼垮掉的,對嗎?」
管家爺爺點了點頭:「那次大戰幾乎要了王爺的半條命,是顧世子帶著援軍及時地趕到,王爺才勉強地戰勝。」
「姑娘,王爺他過得苦啊。」管家爺爺哽咽著道,「天子忌憚他,他打了這麼多年的仗,直到身子垮了,再也上不了戰場了,皇上才封他一個有名無實的異姓王。」
「朝廷裏的那幫東西,全是酒囊飯袋,他們隻認利益。」
「他們防王爺防了這麼些年。」管家爺爺攥住我的肩膀對我說,「姑娘,你可千萬不要露怯,王爺絕不能有軟肋,那會害死他的!」
直到坐上去宮裏的馬車,我還似在夢中一般。我摸到袖子裏藏著的短刃,清冽的寒氣讓我心中一個激蕩。
我腦中是少有的清明,管家爺爺的話我都懂。
哥哥是邊境防護軍主帥,邊境防護軍由蕭家一手建立,幾乎等同於私軍。
哥哥病著,龍椅上的那位才會安心。
若是哥哥病好了,他便是君王心中最鋒利的刺。
我用拇指蹭了蹭沁涼的刀鋒,眼前浮現出哥哥揉著我的頭對我笑的模樣。
無論如何,我不會讓哥哥再處於絕境之中。
6.
我的席位在很靠前的位置,有很多人盯著我看。
他們像打量一件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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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王的那個妹妹呢?快出來讓朕看看。」
威嚴緩和的聲音蓋過了大殿裏的絲竹聲,我穩了穩心神,走到殿中央對著龍座行了大禮。
殿中突然靜悄悄的,皇帝很久也沒有喊我起身,我跪伏在地上,掐緊了自己的手心。
「你今年多大了?」
「臣女年十二。」
「小小年紀已然初露風姿,不愧是明王調教出來的人。」
哥哥曾說我心性純直,被人拐著彎地罵也總是反應不過來。
但偏偏這次我就是聽懂了那人話裏的意思——他陰陽怪氣地誇我,實則在暗諷哥哥。
「兄長詩書禮樂造詣極高,臣女愚笨,不曾領悟全部,陛下謬贊。」
「哦?」
我聽見座上那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十幾歲的姑娘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你可有心儀的男子?」
我輕輕地皺了皺眉,不知道他為何要問這個。
「婚姻大事自是由家中長輩做主。」
座上之人聽了這話卻反倒大笑起來:「朕今日就做一回長輩,替你尋一門親事如何?」
我猛地抬起頭,還未來得及張口,便聽那人道:「梁國國主,而立之年,為人穩重,倒是與你相配。」
「來人,擬旨。」
「陛下!」
「擬什麼旨?」
我剛開口,整個人便一怔。
「擬什麼旨?」
我身後那人又輕輕地重復了一遍,他月白色的衣角沾染上了些塵土,袍子上的錦線已經失去了光澤。
我怔愣著被一雙溫柔的手從地上拉起來攬在懷裏。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似是安撫。
「舍妹年幼,是臣心中至愛。臣自是不舍她遠嫁梁國,若梁國國主未能覓得良人,臣看五公主就不錯。」
直到上了馬車,我還有點兒暈暈乎乎的。
「嚇傻了?」
哥哥皺著眉,輕輕地碰了碰我的眼角。
我猛地回神,身子一抖,袖子裏的匕首也掉了出來。
「吧嗒」一聲,格外明顯。
馬車內靜了片刻。
哥哥沉沉地嘆了口氣,他摸了摸我的頭,語氣有些自責。
「對不起昭昭,哥哥沒有保護好你。」
我鼻子一酸,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
「哥哥……」
我嗚咽著撲進他懷裏:「我以為我見不到哥哥了。」
他抱緊我,嗓音是一貫的柔和低沉:「哥哥保證,以後再也不會離開昭昭了。」
「他不要臉!」
顧行止聽完我的話,拿著扇子在屋內氣得轉了好幾圈。
「那梁國指甲蓋點兒大,那個國主都三十了,他也有臉說出來與昭昭相配這句話!」
顧行止將扇子扔在桌子上,怒聲道:「聽說你被召進宮,他非要騎著馬回來!」
「剛養好一點兒的身子,又虧損了大半。」
顧行止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哥哥有些無奈:「我去不是一樣的嗎,你非要親自趕過去。」
我抱著雪球心裏有些難受,哥哥放下手中的藥,輕輕地梳理著我的頭發。
「那堆豺狼虎豹,昭昭一個小姑娘,難免會害怕。」
我放下雪球,將頭枕在哥哥的膝上,任由他輕輕地觸摸我的發絲。
很舒服,我愜意地瞇起了眼。
哥哥輕笑著捏了捏我的耳垂:「小貓一樣。」
「你們兄妹情感天動地!我就是個大冤種!」
顧行止氣呼呼地離開了。
我有些不解,想仰頭去叫他。
哥哥的手卻輕柔地將我按了回去:「昭昭,不要動。」
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穿插過我的發絲,像是在確認我的存在。
在我意識混沌,就快要睡著時,似是有人在我耳邊輕嘆。
「幸好……你沒事。」
7.
哥哥回來後,王府又恢復到了以前安寧的模樣。
隻是我再也沒有見過管家爺爺,我問哥哥管家爺爺去哪兒了。
哥哥摸摸我的頭,隻說他年紀大了,讓他回鄉下養老了。
說著,他話題一轉,問我:「顧行止的妹妹邀你去梅花園,要去嗎?」
我的注意力被帶走。
我看了看那封請柬,又看了看臉色依舊蒼白的哥哥,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哥哥的病還沒好,我要守著哥哥。」
哥哥笑著,眼神柔軟下來。
「傻昭昭,哥哥沒事。」
他捏了捏我的側臉,語氣輕朗。
「哥哥是昭昭的後背,不是昭昭的累贅。昭昭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哥哥會照顧好自己,等昭昭回家。」
「家」這個字,溫暖得讓我鼻子發酸。
我牽著哥哥的手輕輕地晃了晃,他低下頭挑起眉眼看我。
我笑著道:「昭昭也等哥哥回家。」
他一怔,隨即眉眼間蕩開幾分柔色。
「好。」
我十歲到明王府,隻習慣和哥哥一起寫字看書彈琴。
如果不是宮裏發生的事洩露出去,京都裏的人恐怕還不知道明王府裏有我這麼個人。
我被哥哥親自送到臨安侯府的門前。
顧行止看著哥哥給我系披風,一聲接一聲地嘆氣。
「你這寶貝疙瘩都被裹成什麼樣了,她走得動路嗎?」
哥哥手一頓。
我動了動被勒得難受的脖子,小聲地說:「還好。」
「臉都悶紅了,昭昭也就待兩個時辰,你搞得像嫁女兒一樣。」
顧行止給我松了松披風帶子,我瞬間覺得呼吸輕快了不少。
「快進去吧,我家那丫頭就等你了。」
我抬眼看了看哥哥,他朝我笑著點了點頭,我才轉身進了臨安侯府。
隱隱約約地,我聽見顧行止說:「昭昭以後出嫁你怎麼辦?你總不能天天跟在她後面看著她吧?」
出嫁?我才十二歲,才不急呢。
我在臨安侯府待到很晚,直到兩邊的街道都掛起了燈籠,我才戀戀不舍地上了馬車回明王府。
天上飄灑著零碎的小雪,我想著今天新交的朋友,腳步不自覺地也輕快了些。
直到我走到哥哥院門前。
哥哥院子裏燈火通明,他披著寬袍,隻身一人坐在門側對著燭光讀書,雪球霸佔了他的袍子一角,睡得正香。
我心裏沒由來地一陣酸脹。
燈火輕晃,他似是察覺,轉眼看到呆站在門口的我,皺眉道:「回來了為何不進來,著涼了又要難受。」
我任由他給我解披風、擦頭發。
「喝點兒熱茶暖暖身子。」
「怎麼還是像小孩子一樣?」
他要去給我倒茶,我任性地扯住他的手,整個人窩進了他的懷裏。
他有些無奈,可手指還是愛憐地拂過我耳邊的碎發。
「就要做小孩子。」
我在他懷裏仰起頭撒嬌。
他笑著不說話,隻是用寬袍替我擋住外來的寒風。
8.
我年紀漸長,必要的社交少不了。
可在外我沒受到過一點兒委屈,京都裏的人都叫我「明王的心肝兒」。
顧行薇說我哥哥手裏捏著整個大齊的命脈,而我就是哥哥的眼珠子。
「你現在去金鑾殿上拿著玉璽玩雜耍,那群老頭子還會誇你耍得好。」
顧行薇搖頭晃腦地,和她哥哥顧行止一模一樣。
「皇後就一個五公主,皇帝就倆兒子還死光了,軍權又在你哥手裏,我要是你我在京都橫著走。」
這些話太過大逆不道,我想讓顧行薇別說了,可又不得其法。
「阿薇……」
「哎呀知道了。」
顧行薇好哥們兒一樣地攬住我的肩,問我:「你的及笄禮準備得怎麼樣了?」
府裏因為我的及笄禮忙得熱火朝天,就連請帖,哥哥也非要親自去寫。
他自己的及冠禮都隻是草草地走了流程,可我的及笄禮,他卻非要事必親為。
「是哥哥在準備。」
聽我這麼說,顧行薇翻了個白眼。
「我哥要有你哥一半好,我做夢都能笑醒。」
顧行薇和顧行止時常絆嘴,像對冤家。
我笑了笑:「世子哥哥和我哥哥的性子不一樣。」
「行了,」顧行薇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從榻上翻身而下,「你快回去吧,馬上明王又該朝我要人了。」
我到家中時,哥哥還在書房中做事。
他身子已經慢慢地恢復了,人也開始忙了起來。
我看他正提筆寫得認真,便沒打擾他,躡手躡腳地進去拿了本書窩在他椅子旁看。
身下墊得有軟墊,春日裏的陽光又太催人。
我看著看著,便不自覺地睡了過去。
我被一群人的爭論聲吵醒。
哥哥的桌面前多了座屏風,我身上還蓋著他的寬袍,他正飲著茶和一群人隔著屏風議事。
我迷迷瞪瞪地攥住他的手指晃了晃。
他側過身子看我一眼反握住我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
似是安撫。
我任由他握著手,乖乖地等他議完事。
9.
「被吵醒了?」
哥哥伸手將我扶起來,分了一半坐榻給我。
我搖了搖頭,先被桌上的一遝圖冊吸引了注意。
「這是什麼?」
哥哥眉頭一動,想掩住那本圖冊。
我伸手拽住一角,將那圖冊抽了出來。
「京都李氏,年十六,家中行二。」
「江州王氏,年十七,家中行一。」
「範陽岑氏,年十五,家中行四。」
……
整整一冊,全是世家貴女的圖像和資訊。
我把圖冊放回桌上,有些用力,那圖冊與桌面相撞發出一道悶悶的響聲。
書房裏靜得有些沉悶,我仰頭看向哥哥,聲音有些酸澀地問:「哥哥要娶王妃了嗎?」
他皺起眉,還未開口,我便搶先說道:「哥哥如果娶了王妃,那我以後一定會對王妃和哥哥一樣尊敬的。」
「我……定不會任性,讓王妃受委屈。」
哥哥敲了敲我的腦門,輕笑道:「小丫頭是怕哥哥娶了王妃就不要你了?」
我一聽到「不要你了」這幾個字,眼淚瞬間就憋不住了。
「哥哥別不要我。」
我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地往下掉。
他拿出絲帕給我擦掉眼淚,輕笑道:「哥哥什麼時候說過不要你?」
我抽噎著說:「你剛剛明明就是說娶了王妃就不要我了。」
他挑起眉,笑著逗我:「如果哥哥真娶了王妃,那昭昭該怎麼辦呢?」
「昭昭要從哥哥的院子裏搬走,不能每天都陪在哥哥身邊,也不能和哥哥一起吃飯,更不能半夜打雷抱著枕頭去找哥哥。」
他說完轉眸看著我壞笑:「昭昭可怎麼辦啊?」
我呆住。
「昭昭……怎麼辦?」
我抽噎著,含著淚向他求助。
他眉眼都明朗起來,笑著對我說:「昭昭想想辦法啊,哥哥既不能沒有王妃,昭昭也不能沒了哥哥。」
「昭昭要好好地想想。」
10.
直到我及笄禮這天,我還是沒有能想出來一個好法子。
及笄禮繁瑣復雜,明王府裏頭一次這麼熱鬧。
哥哥在都城四處城門處皆以我的名義建了粥棚施粥,凡是與我同歲的姑娘,皆可得贈銀釵一支。
如此盛大,讓多少人都嘆為觀止。
當我穿著大袖禮服,戴著釵冠出來時,我分明看到哥哥眼中的那一抹欣慰與驚艷。
哥哥許我表字為寧安。
他說,望我一生寧樂安康,無病無痛。
禮剛成,一封聖旨就到了明王府前。
皇帝封我為明安郡主,賜食邑三千戶。
哥哥說,這也是他送我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