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八月四日至八日,國家領導人D同志在B市召開科學教育工作談會……D同志在會上做了發言,提出‘大學的招生工作是培養人才的第一個重要環節’觀點,強調十六字方針必須推倒,恢復統一高考從今年開始……”
賀松葉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無知無覺。
然而在一旁看著孫女兒縫衣服,給她遞針線的李阿婆卻是聽得渾身一震。
她手裡的動作頓時滯在了半空,她屏住了呼吸側著耳朵繼續聽,那一瞬間老人渾濁的雙目泛起了淚光,她說:“葉姐兒,你聽到什麼了嗎?”
收音機裡忠實地傳播著主持人流利的普通話:“談話提及‘地富反壞右’子女是否符合高考報名政審條件,D同志表示,‘中國要實現社會主義的平等,就首先要實現知識面前的平等,教育權利的平等。’”
賀松葉說:“教育平等。”
“我聽得對嗎?”她很快問道。
“它還說了什麼,我聽不太清了。”
李阿婆嚴肅地緊抿著唇,全神貫注地聽著紅星收音機裡傳來的字正腔圓的聲音,那緊緊地盯著黑乎乎的大家伙的目光,仿佛盯著畢生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她打起了從來沒有過的精神,一字不落地聽完了這一天的廣播。
“是教育平等,沒錯!”
她高興地跟孫女兒說:“新聞說咱們、國家、恢復高考啦!”
她激動地幾乎不成語調,“地、富、反、壞、右、分子也有機會,你、你和柏哥都可以去參加高考,國家的政策徹底變了,一切都好了……”
國家記得他們,他們被寬容的政策接納了,地富反壞右分子也能擁有公平的教育!他們可以在太陽底下跟大家一起接受教育,不再像灰溜溜的老鼠!
李阿婆說著眼淚衝了下來,順著她那布滿溝壑的老臉流下,渾濁的淚水流進了她的嘴裡,又鹹又澀。
她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又傷心得流下眼淚,這種莫名復雜的情緒湧上心頭,令這個行將朽木的老人忍不住嚎啕哭了起來。賀松葉頓時嚇壞了,她放下了手裡的針線,給老祖母擦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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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這是個是好事,阿婆要開心,我馬上去告訴柏哥。”
李阿婆讓孫女快去,她自己卻把臉貼在了收音機旁,企圖再聽到關於恢復高考的更多的消息,隻可惜這個新聞播完了之後,又繼續播報了另外的新聞。饒是這樣,素來記憶力好的李阿婆,仍是將這則新聞深深地記在了心裡。
另一邊,賀松柏剛從田裡松完土澆尿肥,頂著火辣辣的日頭回來。
很快他聽見了大姐興奮地朝著他吆喝,“柏哥——柏哥——”
她衝到了他的面前,劈頭蓋臉地用著她不標準、又緩慢的語速,蜷著舌頭說:“阿婆說、說、國家……”
“恢復高考啦!”
作者有話要說: *
小劇場:
平生君:香香,你可把阿婆高興壞了
那一天準時擰到中央廣播電臺的你,深藏功與名。
香香:淡定淡定。
*
寫到這裡,我想說我的男神是D同志,題材緣故隻能給他標了個縮寫。
在此感謝他為國家、為教育做出的貢獻。
讓我們吃飽穿暖,還能念大學。
第109章
賀松柏聽完渾然無覺,甚至笑著問自家大姐:“阿婆肚子餓了沒有?”
“我這裡剛挖了一點蓮藕, 她最愛吃這個。”
賀松柏根本沒有高考這個概念, 或者說對高考的了解很淺很淺, 十幾年來從來都沒有人和他提過高考, 他自然也不知道這個名詞代表了什麼含義。
但是經常陪著老祖母嘮嗑闲聊的賀松葉卻明白高考意味著什麼、代表著什麼!
賀松柏見了大姐臉上藏不住的欣喜若狂,他停下了話頭, 問:“怎麼, 你很高興?”
賀松葉緩了一口氣跟他說:“阿婆說, 你可以上大學了!”
賀松柏調笑的臉色這才變得認真,他遲鈍地道:“什、什麼”
他可以上大學?
這恐怕是在跟他開玩笑。
“我這一天正經的學都沒有上過,上什麼大學?”
說著他拎著手裡一捆黑乎乎的蓮藕、挑著扁擔和尿肥桶回了家。留下了愣在原地的賀松葉, 半晌無言。
她的弟弟可是老祖母一手教到大的,從小聰明伶俐,記性又好。而她因為耳聾, 老祖母教得很困難, 隻學了點皮毛。實際上三姐弟裡就屬柏哥兒學問最好。
賀松葉一臉無奈地搖搖頭,又好笑高興。
不過很快, 賀松柏就明白恢復高考是什麼含義了。
屬於這個年代的青年們的娛樂活動其實很少, 幹完活後聽一會兒電臺的廣播, 便是每天最開心的時光了。恢復高考的消息從收音機裡的喇叭傳出來、從泛著油墨香的報紙傳出來, 它像瘋了似的, 在幾天的時間裡飛到了鄉下、飛到了河子屯,它令一直苦於沒有門路回城的知青看見了一抹曙光。
大隊裡大隊上的知青到處找門路尋找舊課本,到舊書店淘書、大清早地跑到市裡的圖書館排隊借書、互相誊抄考點試題。連賀松柏這個埋頭幹活的人, 都感受到了來自於高考的魅力。
頭懸梁、錐刺股,他們的手裡握著的仿佛不是書,而是一輩子的希望。
李阿婆也讓賀松柏找舊課本,她叮囑著孫子:“雖然我教過你文化,但是畢竟不全面,你不要錯過這次珍貴的機會,趕緊去找中學課本復習吧!”
“家裡也沒有多少農活,不用你幹活了。”
賀松柏隻得馬虎地應下,心思卻漂浮到了另一邊。他在想……身為地主成分的他,竟也能有機會高考、有機會上大學,這是不是意味著國家開始接納他們了?
老祖母談完話後,趙蘭香把男人拉進了自個兒的屋子,她也說:“今年和我一塊參加高考吧,你去,我也去。我們都爭取能考上,好不好?”
賀松柏的眼窩有些發熱,心潮澎湃得久久不能平靜下來。他點了點頭。
遲鈍了一整天的他,這會在對象面前終於流露出了他的情感,他激動地喃喃道:“真好……國家沒有拋棄我們。”
“我不敢想有這一天,大學也是我們這種人伸手夠得到的。”
這向來是他不敢奢想半分的事,大學是個多麼美好的地方啊……他印象非常深刻,年幼時老祖母同他提起大學的歲月,她那深深的眼神含著懷戀和美好。連她念出來的詩歌都帶著幸福的味道。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裡的豔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裡,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聽聽多麼美好,連賀松柏都忍不住羨慕起自個兒的老祖母。
她能念書、還能在那麼漂亮的學校裡生活,結交那麼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回到現實中,他隻能拿黑乎乎的木炭,珍惜地在草紙上又寫又畫。
趙蘭香接過他的話說道:“你得珍惜國家寬容的政策,珍惜這次機會。”
說著她把一疊厚厚的書搬了起來,移交到賀松柏的手裡,“喏,外面爭破頭的書,現在分文不收地都借給你看了。”
賀松柏撫摸著這些老舊的課本,心窩暖極了。
……
深秋,一陣秋雨一陣涼。
知青點的知青幹完農活後便孜孜不倦地點著油燈做學問,周家珍很喜歡跑到賀家來找趙蘭香討論學問。
她的基礎很差,隻念完了小學而已,但趙蘭香建議她試一試。
趙蘭香說:“還記得去年你在街上哭著說想回家嗎?想回家,那就考回去。”
“現在大家情況都差不多,揮鋤頭揮了這麼多年,再揀起學問不比你輕松。”
就這樣周家珍被她鼓舞地志氣滿滿,空闲下來就看書學習。一路默默地陪著周家珍、喜歡她的吳良平終於有了機會,他充分地發揮了自己書袋子的優勢,出口成章、題目信手捏來,仿佛再困難的題目在他眼裡都是喝水一樣地簡單。
堅持學習的人,命運總會在臨到一腳的時候,給你驚喜。
吳良平就是這種人,平時大伙幹完活後便睡大覺、逛街、打牌,隻有他傻不拉幾地讀書,攢下的錢全都花在買書上。臨到了這種時候,書袋子的吳良平成了整個大隊最熱門搶手的人。不少女知青為了得到他的輔導,甚至願意跟他談對象。
趙蘭香看著吳良平輔導周家珍的時候的輕松自信,又看看賀松柏不慌不急地翻著書當趣味來看的模樣,眉頭微微皺起不由地擔憂起來。
雖然上頭允許黑五類的子女報名高考,但是成分上的歧視卻是根深蒂固。很多地方上甚至因為成分的偏見,找個借口把黑五類考生刷下去。
當年她知道的那個成分不好卻上了大學的例子,那是因為十裡八鄉隻他一個考得上。擱到賀松柏這裡,隻他一個考上怕是不可能的了。
無論是唐清還是吳良平,隨便哪一個的文化成績都很不錯,考上的幾率都很大。
隻有努力提升自身,達到了一定的水平,才能讓大家都看得見他。趙蘭香隻有期望賀松柏能考上第一,甚至全縣、全市第一,這個大學他才有機會念得上。但……現在看了看吳良平的狀態,再對比賀松柏的狀態,趙蘭香深以為這個大學估計不穩了。
晚上,無論是周家珍還是吳良平都一臉滿足地離開了賀家,趙蘭香的房間終於空下來了。
她狠了狠心,把剩下的試卷一口氣取了出來,同賀松柏說道:“如果不能做得全對,恐怕讀大學就沒有希望了。”
賀松柏想了想,露出一口白牙同對象道:“我跟你的想法相反,應該不難。”
“他們是半路才復習的,咱領先了他們大半年呢!”
說到這裡,賀松柏也不由地慶幸起來。如果不是對象帶了這些課本,如果不是養豬場那邊出了事,他根本不會多看一眼這些課本。
趙蘭香聽見賀松柏這樣淡定的語氣,不由地氣急。
她說:“如果因為成分問題被刷了下來,考上了大學也不能去讀呢?”
賀松柏聞言,不慌不忙地笑了笑,“蘭香你不要著急,不慌。”
接下來的日子,賀松柏依舊四平八穩地復習,雖然沒有頭懸梁、錐刺股,但也很努力地在溫習了。
不過在趙蘭香看來,他還沒有吳良平一半的努力。聽說吳良平夜深了都在挑燈夜讀,白天幹活的時候就拎著一本書,趁著歇息的空隙瞅上幾眼。賀松柏倒好,三天兩頭地跑養豬場,熱衷掙錢,其次復習。
忙碌又充實的日子如流水,日歷撕下十月份的最後一頁,日子來到了寒冷的十一月份。
賀大姐啃著豬蹄的時候,胃部傳來一陣翻江倒海的感覺,她猝不及防地吐了起來,旁邊的李大力見了面色忽然一緊。
他趕緊拍著妻子的胸口,問她:“是不是昨晚太晚睡了,不舒服?”
賀大姐搖搖頭。
很快,李大力的親娘李紅英來了。她提著一碗的酸菜,笑得合不攏嘴,指責著大兒子,“你瞎擔心個啥。”
“指不定是肚子裡揣上了呢?你們結婚也快一年了,葉姐兒的肚子也該動一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