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趙蘭香把飯盛出來的時候,賀松柏並沒有馬上過來吃。
他蹲在井邊洗臉擦汗,清澈的井水從他的腦袋澆灌下來,冰涼水順著他的額角一路流淌到他脖子下的汗衫,帶來了一絲涼意。湿漉漉的布料緊貼在他的肌膚上,勾勒出了他精瘦的上半身,他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臉,甩了甩頭甩出了一圈的水漬,沉默地走回了房間。
賣糧食的人收起了一幅吊兒郎當的樣子,眯起眼睛走到趙蘭香的身旁,冷不丁地問:“你咋在看我柏哥呢?”
這句話宛如平地一聲雷,把專注地看人的趙蘭香驚住了。
她轉頭看,原來是那個在黑市賣糧食的青年。
好在青年的關注點並不在這上面,他高興地說:
“沒想到在這裡能碰上你,原來你就住在柏哥家。這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了。哎!以前我來柏哥家,咋就從沒見過你。”
趙蘭香說:“我是大隊上的知青,宿舍塌了,暫時寄居在賀家的。”
賣糧食的人打量了她一眼。
“柏哥今早賣的綠豆糕是你做的吧?我剛一看見你就知道了……他哪裡有這種手藝,以前我老勸他來入行跟我一塊幹,他不肯,指不定心裡瞧不上咱這種投機倒把的壞分子呢!你倒是挺有本事,能支喚得動我柏哥心甘情願幫你賣東西。”
趙蘭香有點詫異,這個青年提起賀松柏的時候,總是一口一個的“柏哥”,口吻是又自然又尊敬。並不像河子屯裡的村民們,提起他就一臉鄙薄。
讓趙蘭香對這賣糧食的青年多了一層好感。
“上次從你手裡買了鴨肉的那些客人,天天來我的糧食攤詢問你的消息。讓人抻著脖子白等你那麼久,你好歹給個準話唄,啥時候再做一罐拿去賣?也真是見了鬼了,這玩意真好吃得讓人心心念?”
趙蘭香不由地笑,她已經沒有長久做鴨食的打算了,“不做了,下次捯饬點別的東西賣。”
並不是她不想賺錢,因為上次賣鴨食的時候,她沒有注意,把臉露了出來。出於人身安全的考慮,她這一次沒有再做鴨拿來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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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買鴨肉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人家摳摳索索地買一兩二兩的肉解解饞,她一口氣買上十幾斤。想不惹眼都難。加上排隊也是個問題,買不買得到要碰運氣。這種計劃經濟的年代,哪裡有那麼多肉給大伙吃喲。
綜上,做鴨食生意不好做,趙蘭香短時間內也不會再做鴨食了。
趙蘭香笑著問:“你還沒吃東西吧?”
她把賣糧食的引到了廚房,青年盯著鍋裡溫著的那香噴噴的滷肉飯,不禁地咽了咽口水,“你這手藝還挺不錯,難怪那天鴨肉能那麼快賣光。這麼香的飯,可以給我吃一碗?”
賣糧食的很自覺,即便自己跟賀松柏稱兄道弟,也沒想過白白蹭一頓糧食。來賀家之前他早就做好了吃糠野菜的準備了,沒想到居然有這種驚喜!賀家的光景變好哩,伙食完全翻了個樣,富裕地能吃上肉了!
這種有肉又有菜的炒飯,在賣糧食的眼裡已經是豪華級別的大餐了。
趙蘭香給賣糧食的也裝了一碗,還好家裡的勞動力都是大胃王,她做飯的時候習慣做大份量的,否則一個兩個都來分杯羹,最後都不夠吃了。
賣糧食的又說:“我跟柏哥一路緊趕慢趕回來,他也啥都沒吃呢。你把飯給我,我端去給他。”
趙蘭香微笑地說:“好。”
青年嘿嘿地搔著腦袋說:“其實……我叫梁鐵柱,你叫我鐵柱就好。”
鐵柱一手捧著一碗飯走去了賀松柏的房間。他以前是青谷大隊的遊手好闲的混混,欠了一屁股債,家裡一堆爛包的光景還不如賀家。
前些年他被一幫混混群毆,差點被打死,結果被賀松柏救了一命。賀松柏就跟從天而降一般,赤手空拳把欺負鐵柱的人全都揍趴在地,揍得那幫混混痛哭流涕、跪地求饒。鐵柱的內心受到了震撼,感激得隻顧著抱著人的大腿嗷嗷地大哭。
男人的友誼就是靠打架打出來的,誰的拳頭硬,誰就是老大。
那天被揍得落花流水的地痞無賴,包括他這個弱雞,從此就把賀松柏認作大哥了。
鐵柱把飯端到賀松柏的房間,賀松柏正在換衣服,他唯一一件體面的衣服已經又髒又破了。
賀松柏隻騎過兩次單車,一次是沾了兄弟的光,體驗般地騎了騎。第二次就是今早了。僅憑一次貧乏可憐的騎車經歷,他哪裡曉得駕馭這“洋車”?然而在趙蘭香前,他不會,也硬著頭皮騎了上去。
沒想到還沒有到大路,一個小小的拐彎就讓賀松柏結結實實摔了跤,嬌貴的綠豆糕被他緊緊地護在懷裡,一點皮兒都沒蹭到。他整個人卻生生刮掉了一塊皮,血汩汩流。
賀松柏慶幸好在沒碰壞了人家金貴的車,這點皮肉傷對男人來說不算啥事,他在路邊嚼了一把臭草敷在傷口上,又騎上洋車去縣城了。
鐵柱高高興興地捧著飯,喊了聲:“柏哥來吃飯,有肥豬肉,好香!”
他看見賀松柏腿上蹭破了塊皮,又驚又慚愧,“咋回事了這,虧得你還一路騎了回來。要緊不?”
鐵柱看見血糊糊的腿,心裡對賀松柏很是佩服。他雖然也跟著在旁邊賣糧食,沒看出一點不對來。
賀松柏流著血賣東西還騎著單車一路忍回來了,一聲都沒吭,是條鐵漢子。
可是鐵柱到底忍不住嘆氣,有些激憤地說:“我要知道就載你回來了,你還拿自家兄弟當外人啊!”
鐵柱因為幹黑市交易幹得早,家裡的光景早就翻番了。他不僅變成了村裡第一個騎單車的人,還給他娘買了三轉一響中的另外“一轉”:縫纫機。他娘現在就在村子裡接些縫縫補補的活,大姐正在學裁衣服,一家子的日子越過越好。他對賀松柏這有本事還原地踏步,糟蹋自己的人,特別看不過去。
賀松柏沒有搭理他,繼續敷臭草,最後剪了條破爛的布把腿包了起來。
臭草是樣治百病的好東西,發熱發燒可以敷它,跌傷摔傷可以敷它,流鼻血、便秘可以敷它,肚子裡長蛔蟲還是敷它,春風一吹它就在野草堆肆意地泛濫,又賤又好養活,它就是賀松柏最忠厚的“醫生”。
賀松柏掀了掀眼皮,目光落在鐵柱捧著的飯。
他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家裡那個女人讓鐵柱拿過來的,賀松柏不喜歡老是吃女人的軟飯,但今天他為她流了那麼多血,吃她幾口飯也不算佔便宜。
賀松柏拿著筷子,把腿支到一邊,安靜地吃起了飯。
飯很香,他知道那個女人手藝向來很不錯的,舍得放油鹽的東西總是好吃的!
鐵柱吧嗒吧嗒地吃著,吃得嘴巴滿口的香,他羨慕地看著賀松柏那碗飯臥著的滷肉片,直覺地他那碗飯裡的肉明顯比他的多。
鐵柱挑著肉吃了個精光,滿足又暢快地。
他衝賀松柏擠了擠眉,“真好吃,柏哥,你說……那女的是不是對你點有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的小奶狗~~
第017章
賀松柏這回連眼皮都懶得掀動了,他垂著頭吃飯,大口大口的吃,肥肉嚼著油嫩嫩的軟滑,一咬滿嘴的香味。
還是肥肉好吃,瘦肉那有肥肉這麼香。
梁鐵柱看著他柏哥淡定的表情裡,有連不屑的情緒都懶得上臉的徹底漠視,胸口塞得不行。
梁鐵柱分析道:“你看,她對你多好啊,舍得給你吃這麼好吃的飯。”
梁鐵柱雖然富裕了,但家裡也不是想吃肉就吃肉的,一個月能沾次油花就不錯了。鐵柱哪裡得吃過鋪滿米粒的肉片?哪裡嘗過這麼好吃的滷肉飯?要是有個婆娘對他這麼好,他恨不得把心窩子都挖出來給她,死也甘心了。
賀松柏把飯碗刨淨了,淡淡地說:“以前我阿婆有錢的時候也經常施粥舍飯,幾頓飯而已,看人可憐給了也就給了,能有什麼意思?自作多情。”
梁鐵柱捂著小心肝炒飯感覺精神上遭受了來自賀松柏的鄙夷,他惱怒埋頭搶了賀松柏碗裡鋪著的肉,夾到自己的碗裡吧嗒吧嗒吃了起來。
“我眼皮子淺,又窮又貪吃,看得到的就是這些肉咋地啦。”
他也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碗飯,吃完了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碗裡香鹹的油汁,惹來賀松柏一頓暴揍。
……
梁鐵柱吃完午飯後拍了拍肚子跟賀松柏告別了。趙蘭香給他裝的飯雖然不少,但他仍感覺意猶未盡,還沒過夠癮。
他砸吧砸吧嘴,心知肚明再厚著臉皮討一碗飯吃是不行了,他並沒有馬上騎單車回家,而是去找了趙蘭香。
他熱心腸地問趙蘭香:“下次你要做啥來賣呢?”
趙蘭香說:“要等下周才知道呢,現在家裡的在肉啊面啊都快用光了,過幾天到門市看看,買得到啥我就做啥。”
趙蘭香已經深深感受到七十年代的物資到底有多匱乏了,有錢有票,也不是想吃啥就能吃到的。排隊排得多恐怖,隻有經歷過這個時代的人才知道。
她常常是去到供銷社、副食品店看到有啥剩的就買啥,每次去縣裡,沒有空手而歸就已經算很不錯了。
趙蘭香的回答,這正中梁鐵柱的下懷。
他嘿嘿的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他雖然沒有弄到肉的途徑,但他的老本行可是賣糧食的!
“這樣啊……你想買啥糧食,我這邊要是有都可以給你搬一些過來。”
趙蘭香聽完,眼睛裡已經完全是驚喜了。
“真的嗎?如果是這樣就太好了!”
“我當然是看你方便了,面粉大米黍米豆子,山珍木耳菌子竹筍什麼的,你有我就要……”
趙蘭香可不是隨便說大話,經過了多年的研究和五花八門的美食的淬煉,她雖然還稱不上“食譜大全”,但隨便給她點啥食材她也能做出個一二三四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以前能買到啥她就做啥,現在梁鐵柱要給她供應糧食,趙蘭香還有啥可挑的?
這可讓趙蘭香高興極了。
梁鐵柱就是做黑市交易的,從他那裡買糧食當然是比在副食品商店買來得安全,她以後也不必那麼辛苦地每周騎車去添購糧食了。
梁鐵柱聽完,吊兒郎當地說:“成,等我收到了就給你送過來。”
趙蘭香接著問起了梁鐵柱糧食的價格,梁鐵柱大氣地擺手:“算啦,看在你這麼照顧我柏哥、又是自己人的份上,統統按收購價給你。可能比不上糧油店的便宜,但也用不著糧票。”
趙蘭香感激極了,這已經無疑是好的不能再好的條件了。
黑市的糧價略高,這點她是知道的。農民有富餘的口糧,會偷偷以略高的價錢賣給黑市,換取生活費。他們用不著糧票,這也正方便了趙蘭香他們這些每個月領固定份額糧食的城鎮人。
梁鐵柱說,“我走啦,柏哥今天騎單車摔了一跤,腿現在瘸了。你、你要是有……”有空就去看看他吧。
梁鐵柱暗自咬舌,在趙知青疑惑的目光下,停了片刻才接上氣說:“要是有藥,你就借他點敷敷唄。”
雖然被賀松柏漠視了一臉,但梁鐵柱仍然是希望有個知冷知熱女人好好照顧他。
上哪找個不嫌棄柏哥家庭成分,還願意他做飯的女人喲!這可真是件頂頂有難度的事。
梁鐵柱雖然不聰明,但也到了想婆娘的年紀,要是有個對他這麼好的婆娘,就是對他沒意思,他也得磨得人有意思。
趙蘭香聞言,眼前不禁地浮現起男人那蒼白的唇,她還以為是沒吃早飯低血糖造成的,沒想到卻是摔傷了?
虧他還表現得這麼風輕雲淡,一點都沒讓她看出來。
趙蘭香忍住想罵的衝動,仍是含笑地把梁鐵柱送走。
緊接著拐回自個兒的房間,翻箱倒櫃地找,很快就找出了一瓶藥油。這瓶藥油應該能適用於一切的皮肉傷,跌打損傷吧!唉,這憨貨,明明去了縣裡也不知道拿著錢順道去衛生所看看。
塗點藥又花不了幾個錢!
她走去賀松柏的房間,敲了敲門。
“有人嗎?”
賀松柏吃飽了正在睡午覺,猝不及防地被這道聲音給吵醒。他光著膀子睡覺的,不情不願地起身,兜上一件上衣。
“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