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湿漉漉的眼睛四處張望了一圈,
隻見母親笑盈盈的帶著鼓勵看著他,並沒有像往日一樣把他抱起來。
周圍的宮婢們都低著頭,也沒有和平時一般急匆匆的趕來哄他。
那個坐在前方的“父親”,手指上轉著一顆亮閃閃的橙黃色石頭,正引誘著自己到他那裡去。
“來,鵬兒自己爬起來,隻要你走到我這裡,這顆石頭就送給你玩。”
既然沒人來哄,小男孩覺得似乎也沒有哭的必要了。
他一骨碌爬起小小的身子,顛顛的走向那個據說是自己父親的男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夠他手中那顆漂亮的石頭。
“不錯,這不是很棒嗎?”程千葉搓搓小包子的頭,將那枚橙色的黃玉放進他的手心,“男孩子就要這樣教,以後他摔倒了,都讓他自己爬起來。”
許妃螓首微低,躬身行禮,“夫君所言極是,妾都聽您的。”
她肌若凝脂,容貌秀美,舉止斯文,說起話來輕聲細語,是一個真正溫柔如水的女人。
和她相處起來,讓程千葉感到很放松。
將都城從絳城遷到汴京的時候,程千葉就寫信給她的母親楊太夫人,遣散後宮妃嫔,隻接許妃母子過來。
晉越候的身邊有姚天香和許妃二人,也勉強能說得過去。她不想再過多的耽擱那些年輕女子的一生。
……
墨橋生在前線大獲全勝,得到了新的土地。
周子溪將戰果最大利化,同富裕的宋國籤訂了一系列有利於晉國的商貿往來條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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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佑魚開通了運河,修築了新的城牆,汴京看起來一日比一日繁華。
這一日,
日光柔和又明媚,
朝梧殿內,程千葉就著桌上圖紙,正聽著崔佑魚匯報下一步運河開鑿的計劃。
“主公你看,這裡有一條鴻溝的舊河道,雖然已經堵塞,但隻要疏通整改,加以改建,便可以將汴水從汴京折而向東南流去,經陳城,注入穎水,而穎水通淮水。這樣我們就溝通了黃河和淮水兩大水系。”崔佑魚比劃著圖紙上描繪的一切,興奮的說著。
“同時,另有丹水可成為鴻溝的分支,從我們汴京流入宋國國都彭城,再注入泗水。更有涔水也從鴻溝以南分出向東南支流,經蕲縣而注入淮水。”他激動的抬頭看著自己的主公,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樣明白這件事代表的含義。
程千葉高興起來:“這樣一來,黃河,濟、汝、淮、泗幾大水系,都將在我們汴京附近聯通起來。”
她不禁在腦海中構出一副美好的圖繪。
將來,汴京的碼頭鱗次栉比的停泊滿來至各地的大貨船,各地商賈匯聚此地,貿易往來。
汴京作為一個連接南北的交通樞紐,成為一個繁華無比的商貿中心大都市。
就在這時,俞敦素攜著墨橋生雙雙入內。
在程千葉面前跪地行禮。
程千葉笑盈盈的抬頭看他們,心中卻猛的咯噔一聲。
出了什麼事?
為何小墨和俞將軍的身上滿載著如此濃烈的悲憤。
程千葉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好預感。
第92章
“主公,”墨橋生眼眶發紅,聲音發澀,“賀蘭將軍他……”
他咬住牙,撇過頭去,說不下去。
俞敦素看了他一眼,雙手將拳一抱,沉聲把話接了下去:“賀蘭將軍遭遇了敵襲,不幸……戰亡。”
程千葉的手中正握著一隻吸滿墨汁的筆,隨著這句話,啪嗒一聲滾落在了桌面的圖紙上。
她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那支筆上,呆呆的看著筆杆在紙面滾了一滾,把那精心描繪的盛世圖景,染上了一道墨黑。
“你,你說什麼?”程千葉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
俞敦素低下了頭,聲帶哽咽:“剛剛接到鄭州發來的急報,賀蘭將軍出城巡視之時,意外遭遇了犬戎軍隊的伏擊。將軍雖全力反擊,但因寡不敵眾,最終還是……以身殉職了。”
他幾乎有些說不下去,他和賀蘭貞共事已久,幾乎算是軍中交情最深的同袍了。
然而他不能不說,
“將軍所率小隊全軍覆沒,隻餘數人拼死搶回了將軍的屍身。現在鄭州遭犬戎大軍圍城,內無主帥,還請主公早下決斷,及時救援。”
程千葉站起身來,
天明明很亮,但她感到眼前一片昏暗,耳中嗡嗡直響。
賀蘭貞,
賀蘭貞。
她簡直不敢去想,那個爽朗愛笑,不久前還在一起喝酒的人,怎麼突然就沒了。
賀蘭將軍乃是貴族出身,他那張年輕的面孔上總帶著一點世家子弟特有的傲氣,但內裡實則是一個耿直而單純的人。
當初,在程千葉小小的手段之下,他輕易的就捧上了自己忠誠,從那以後便一直忠心耿耿的站在了程千葉的身後。
他曾率著水師,逼退衛國追兵,救回陷入敵營的程千葉。也曾獨領八千子弟兵,夜襲犬戎大營,一把火燒毀了敵軍糧草。
在朝局最艱難的時候,他拉上了他身後的整個家族,成為程千葉新政堅定的支持者。
這樣一個人,又怎麼會在一場小小的戰役中,無聲無息的就沒了呢。
“主公,主公。”
程千葉聽見身邊有人在喚她。
她晃了晃身形,撐了一下桌面,穩住了自己。
隨後,她聽見自己冷靜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在那裡說:“速宣張馥,周子溪,及公乘以上所有武職人員,朝梧殿議事。”
朝梧殿上,
秋日午後暖洋洋的陽光從敞開的殿門,撒進大殿之內。
一個又一個的朝臣急匆匆的匯聚而來,空闊的室內嗡嗡響起低低的議論之聲。
然而再和煦的陽光也化不彌漫在朝梧殿內的寒霜。
朝臣們不敢高聲說話,小心翼翼的看著端坐在正位之上主公的面色。
素來和善的主公,面如寒霜坐在那裡,雙唇緊緊抿成一線。那陰沉著面孔下壓抑著的是狂風驟雨。
“主公,”張馥率先打破了沉默,“當務之急,是確定出徵的人選。如今鄭州主帥陣亡,敵軍圍城,情況危急,當緊急發兵,沿水路直上,馳援鄭州。臣……”
程千葉打斷了他的話:“張馥,你留守汴京。”
“我親自率軍,馳援鄭州。”
此話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武將們面面相覷,議論紛紛,不少人排眾而出,提出反對。
程千葉舉了一下手,止住了他們的聲音。
她的視線一個一個的看下去。
“周子溪。”她開口道,“你可願隨我出徵。”
周子溪抱拳為禮:“臣當追隨主公左右。”
“墨橋生。”
墨橋生單膝跪地,行了個軍禮。
“俞敦素。”
“程鳳。”
程千葉一個個點過名去。
“以上人員,整備三軍,隨我親徵犬戎。報我大晉血仇,守我大晉城池。”
眾將帥高聲應諾。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三位身披甲胄的將軍,頭上扎著麻繩,大踏步跨入殿中。
齊齊在程千葉面前跪地請命。
當先一人,年過五旬,頭發半百,乃是賀蘭貞的叔父,晉國的郎中令賀蘭晏之。
賀蘭晏之顫聲開口:“請主公恩準,讓老臣攜族中子弟出徵,老臣誓以那戎賊之血,祭我賀蘭家的大好男兒在天之靈。”
程千葉站起身來。
她的眼眶終於紅了。
軍情緊急,他們要迅速集結一支先發部隊,盡快出徵,朝臣們從朝梧殿中散出,匆匆而去,各司其職。
程千葉獨自跨出殿門,站在殿外的回廊之上。
這裡地勢很高,可以越過城池遠眺青山。
“主公。”身後有人輕聲喚她。
程千葉側過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橋生。”她垂下眼睫,“你明明這麼傷心,為什麼卻沒有哭。”
程千葉知道,賀蘭貞是墨橋生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那顆蔚藍色的寶石,沉默的看著她。
那是因為主公,你已經哭了。所以,我不能再哭。
程千葉蹲下身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順著她的睫毛一滴滴的滲出,滴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
當著臣子的面,當著三軍將帥的面,她無論心中堵得多慌,都不能哭泣。
隻有在這個男人面前,能夠肆無忌憚的表現出自己的脆弱。
墨橋生蹲在她的面前,伸出雙手,輕輕握住她的肩膀。
“賀蘭將軍對我,有提拔之恩,有朋友之意,兄弟之情。我墨橋生不會為他流我的淚,隻會為他流我的血。”墨橋生低沉的聲音響起。
他一字一句道:“讓賀蘭將軍身隕,讓主公你流淚之人,我必要他們萬倍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