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張馥幾乎忘卻了,她其實還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子。
原來,她也有著和普通年輕女子一般,天真而跳脫的一面。
“真的不能留著嗎?”蕭秀看著窗外,輕輕的說出一些隻有張馥才聽得懂的話,“我覺得平日裡,她也許都在壓著自己。這副模樣,才是她最快樂的時候?”
張馥冷冷的道,“一國之主,握有天下,何事不可得?何人不可得?將來她會明白的。”
蕭秀動了動嘴唇,把口中的話咽了下去。
“我知道你想些什麼,但你有沒有想過,留下這麼一個把柄,就是留下一個巨大的隱患,甚至會動搖我們整個晉國的根基。”
蕭秀垂下頭,低聲說:“先生的話,自是正理。小秀隻是覺得,主公她也不是不懂這些道理,但她卻依舊留下了我的命,依舊親入險地救出了先生。也許,就是因為有一位這樣的主公,才讓我不忍心。”
張馥放下了窗簾,沉默了片刻:“不忍心,又能怎麼樣。”
他感到自己心中一陣煩亂。
張馥覺得自己變了,曾經,他在老晉威侯座下效力,掌握著國家的情報系統,從不會為了這些個人情感影響他的決斷。
冷靜而自持才是一個謀士,一個軍師應有的態度。
而如今,他隻想為了主公做得更好。
但他為什麼會被這些可笑而不理智的情感擾亂了思維。
程千葉不知道張馥同他們擦身而過,她爽快的吸溜著碗中的面條,吃出了一身汗。
“手藝不錯啊,老板娘。”一碗面湯見底,她滿足的嘆了口氣,誇贊道。
又問身邊的人:“好吃嗎?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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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橋生鼓著臉點點頭,他吃飯很快,飯量也大,已經吃的是第三碗了。
包著藍色頭巾的攤主背上背著一個小娃娃,她一面麻利的忙碌著,一面笑盈盈的回過頭來,“客人若是喜歡,以後就常來關顧。”
她的腳邊蹲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正熟練的在一個大木盆裡哗啦啦幫忙洗著碗筷。
“我看你的模樣,好像有些眼熟?”程千葉有些疑惑,開口問道,“你,是不是有在天香女學館學習過?”
她想了起來,曾經在姚天香的女學館門口見過這位攤主。
那時候這位娘子被一個家中長輩壓著用鞋底抽了一頓,不讓她進學館學習。但最後她還是堅定的走進了學館大門。她那時候的模樣給程千葉留下了印象。
那攤主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笑著轉過身來:“奴家正是在女學館同師傅學得這手藝,得了天香夫人的幫助,這才能在此擺了這個小攤,自力更生,養活一家老小。小娘子莫非是認識夫人嗎?”
程千葉咳了一聲,有些尷尬道:“是有些熟悉,原來天香的學館還教做面的手藝。”
那位攤主,端過一碟子的醬菜,放在了她們桌上。
“既是夫人的朋友,那這頓飯食就算是奴家請的,一點心意,還望二位莫要推遲。”她站在桌邊,哄著拍了拍背著的孩子,“女學館內,教的就是適合女子的各行業活技。讓我們這些女子學了,也有了一技之長,若不是天香夫人恩德,我哪裡能……”
她紅了一下眼圈,卻沒有接下去訴苦,改為笑著道:“託了夫人的福,我們這種無根無萍的女人,才有了在這個世間站住腳的機會。我心中不知如何感謝天香夫人。還請小娘子若有見到夫人,替我轉達心中謝意。”
程千葉和墨橋生起身告辭。
“吃得太飽了,她做得面真好吃,人我也喜歡。”程千葉摸摸肚子,“橋生,你在桌上悄悄留了什麼?”
墨橋生沒說話,輕輕笑了笑。
“我看到了,你是不是把整個錢袋都留下了?”
“我,”墨橋生面色微紅,“這個月的俸祿都留下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這月個就天天到宮裡來陪我一起吃飯好了,哈哈。”
第90章
墨橋生把程千葉送回公主府,在大門外同她告辭。
府內自有僕婦出來,恭謹的把程千葉接進去。
這個宅院小巧而雅致,裡面的僕從不多,但個個都沉默而內斂,做事的時候低調又安靜。
看他們的面孔,幾乎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但相處久了,又會覺得每個人都和普通人有點不太一樣。
讓程千葉來說,就有點像當初在周子溪身邊的那個阿陽帶給她的感覺,不論他們表現出什麼模樣,內心都刻板又忠誠,幾乎沒有什麼自己的觀念。
這些人都是張馥安排的。
在這個戰亂的時代,每個國家都或多或少的有一些屬於國家的情報系統。
老晉威侯在世的時候,晉國的情報機構就是由張馥負責的,他手中有一批訓練已久的諜密人員。程千葉繼位之後,也支持他繼續開展這份工作。
正是因此,張馥當初才能身在絳城,卻依舊源源不斷的給汴州提供來自各國的消息。後來,他也是倚仗著對各種信息的提前掌握,才順利打入了犬戎內部。
雖然因為老晉威侯的不夠重視,晉國在諜報工作這一塊並沒有投入特別大的精力。
但是,經過程千葉的驗證,至少待在這個府邸的這些下人,對國家和君王確實都是忠心耿耿毫無二心的。
程千葉一路進來的時候,他們的身上無一例外的交錯亮起金邊。
張馥並不像程千葉這樣可以看得見他人的內心,他是實打實的選對了人,掌握了手下的心。
程千葉深深的知道這有多不容易,在這方面她也特別佩服張馥。
程千葉在暗室內換上了男裝,打算通過隱秘的通道回到姚天香的住宅,再光明正大的同姚天香一起回宮。
一個叫椿的侍女在門外跪地,低聲道:“主公,張大人來了。”
程千葉打開門,張馥低調的行了一個禮,跨入了內室。
他的身後跟著一位女子,此人叫阿甲,是程千葉的“替身”。
當程千葉不在公主府的時候,便由她穿上公主的服飾,深居簡出的待在府內,假扮程千葉。
這個女子不論年紀,還是身形都和程千葉有幾分接近。
此刻,她穿著千葉公主剛剛出門穿過的服飾,坐在程千葉本人的斜對面。
程千葉細細觀察,她即便是坐在那裡,不論神態,還是一些細微的小動作,都幾乎和程千葉本人一模一樣。
有時候她會昂起面孔衝著程千葉笑一笑,有時候她若有所思的伸手摸摸下巴。
一開口,就發出和程千葉呢特有的聲音:“兄長這就要回去了嗎?”
盡管她的五官同程千葉完全不同,但若是遠遠看去,或是戴上面紗,便連程千葉都恍惚感到又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這是怎麼辦到的?”雖然已經見過她很多次,但程千葉依舊感到很是稀罕。
“阿甲她很善於偽裝她人的聲音舉止。”張馥回答,“但為了謹慎起見,我一直讓她稱病謝客,除了貼身服侍的那兩人,就是這個府中的人,也沒人近身見到她的真面貌。沒人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公主。”
程千葉點了點頭,“安排的真是缜密啊。”
“不論再怎麼安排,都有泄漏的可能。主公這幾日,以公主的面貌在大眾面前露過數次臉。”張馥看著程千葉,“臣覺得此事可以收尾了。”
程千葉一下沮喪了起來,她剛剛才和橋生一起牽著手,逛廟會,吃小吃。
這樣小小的甜蜜對她來說真的很美好,但這樣的機會以後再也沒有了。
她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默默嘆息一聲,點點頭。
張馥松了口氣,他對著阿甲道:“今夜,你便開始對外宣稱染上了風寒,就此臥病不起,過個三五日,等我通知之後,就準備‘病逝’。”
阿甲露出程千葉招牌的笑容,溫和地開口:“知道了,張先生。”
程千葉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臨走前她想起一件事:“‘病逝’可以,但隻能用已有的屍體頂替,阿甲姑娘和知情的兩位侍女,此事之後就調到我身邊伺候。”
這位阿甲一身翡翠般色澤,讓程千葉十分喜歡,生怕張馥為了保密,直接讓她真的病逝了。
看著程千葉從密道離去,
阿甲笑盈盈的溫聲細語:“兄長是一位溫柔又心軟的主公呢。”
張馥捏著眉心:“行了,這裡就我們兩個,你不要用她的語氣和我說話。”
阿甲那張語笑嫣然的面孔刷的一下就消失了,摘面具似的換上了一張毫無表情的撲克臉。
冷冷冰冰的聲調從她口中發出:“大人您似乎十分的煩惱?”
張馥伸手遙點了點她:“主公說我時常像戴著一副面具,我真該讓她看看你這副樣子。”
阿甲的眼珠轉了一下,不以為意。
“此事事關重大,一定要慎之又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張馥交代,“便是自己人,也不要讓他們知道是你,不得已的時候……”
阿甲木然道:“除了阿椿和阿夏,沒有人能進我房內,沒有人見過我的臉。”
張馥卻從她平淡無波的語氣中,聽出了一股對下屬的維護之意:“你,這是在不忍心嗎?你要知道,除了你,阿椿和阿夏兩人……”
他本來想說,這兩人都不能留。
但主公臨走時特意交代的那句話,讓他隱約覺得這件不能做,盡管他曾經對這種事已經很習慣。
“大人這是在擔心惹主公不高興嗎?”阿甲不偽裝他人的時候,說話既冰冷又刻板,“老侯爺在的時候,大人都還不曾這般言聽計從。”
張馥似乎對她這種態度很習慣,他回想起了往事:“主公她曾經指責過我,過於輕視生命。”
“老侯爺也曾說過類似的話,越是握有利刃,就越要慎重,一旦習慣了殺戮,就有可能停不下來了。”
“就連你,也是這麼想的?”張馥抬頭看著阿甲。
阿甲雖然是女子,但她得到這個名字,是因為在死侍中排名甲字第一位,才由老晉越侯親賜的。
“就是我,也希望自己的兄弟們能少死一些。既便是做這種陰暗的工作,我們也不以染紅自己的雙手為榮。”
阿甲的語調依舊平淡無波,但張馥依稀在其中聽出了一股不同的味道。
張馥回想起自己的上一任主君晉威候,老侯爺是一個仁德的君主,所以會有這樣一位不以染血為榮的死侍,才會有主公這麼一位優秀的繼承人。
程千葉從連接兩個宅子的密道中出來,
姚天香正在等著她。
見到她出來了,姚天香衝著她笑了笑,伸手來接她。
“怎麼了?”程千葉拉著她的手,奇怪的看著她,“你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哪有,我能有什麼不開心的。”姚天香撇開了目光。
程千葉把她的肩膀掰過來,“天香,你有什麼事,別瞞著我。”
姚天香的眼圈紅了一瞬,抿住了嘴。
隨即她又笑了起來,推了程千葉一把:“真是,什麼都瞞不住你。”
“是我兄長,他又派人來了。”
“沒事,誰又沒有那麼幾個糟心的親戚呢?”程千葉搭著她的肩膀,邊走邊說,“他這次又派了誰來?惹得你都傷心了,讓我來會一會這個人。”
“兄長派來的,是我的一個侄兒,單名一個順字。他的年紀還不到十歲。是兄長的第三個兒子,兄長讓這個孩子到這裡做質子。”姚天香的情緒有些低落,“我隻是覺得,他連自己的骨肉,都可以毫不在乎,莫道是我這個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