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柴門,發出了咿呀的聲響,門外是一片白雪的世界,空無一人。
年輕的婦人嘆了口氣。
村中時時傳來各種各樣紛亂的消息,令人擔驚受怕。
當初,真不該同意夫君出徵。即便日子再苦,兩個人能夠相依相守在一起,總是好的。
這麼冷的冬天,也不知道阿元在戰場上是個怎麼樣的光景。
“娘親,粟粥煮好了,我把弟弟抱進去。”年紀小小的女兒掀簾子出來。
正要接過母親背上的弟弟,她伸出手卻愣在那裡,看著院門外驚訝的張大了嘴。
“怎麼了?二丫?”
阿娟順著女兒的目光看去。
院門外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人一身戎裝,肩擔霜雪,眼中噙淚。
“娟,我回來了。”
“我來接你們。去汴州。”
“那裡,有我給你們掙的田地,屋子。”
……
絳城平民居住的垢予街,一座兩進的瓦房內傳出了悽厲的哭聲。
傳達讣告的官員放下了千夫長韓深的遺物和賞賜,寬慰幾句,默默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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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人家,他們還要去好幾戶。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妪摟著自己年幼的孫子,放聲痛哭。
她的媳婦卻愣愣看著遺物中的一塊藍色花布,顫抖著伸出了那雙被歲月磋磨得粗糙的手。
她的男人是一個脾氣暴躁之人,動輒對她非打既罵,是一個令她害怕的存在。
但當這個男人不在了,她才突然意識到頭上的天,塌了。
在這個戰亂不休的年代,那個月月給家中寄軍餉回來的男人,是在用自己的身軀給她們掙來了一份安穩。
她顫抖著手,摸了摸那塊碎花土布。
那些傳送遺物的官員說,這是韓深戰友的心意,是韓深臨死之前的遺願。
那個一生都沒給自己買過東西的男人,卻在臨死之前想起給自己買這樣一塊布。
女人捂住自己的臉,不,我不能哭。
家裡男人沒了,我就要撐起這個家。
他,在汴州給我和孩子留下了田地,房屋。
我可以的,可以養活孩子,奉養母親。
這個家不會倒。
第64章
程千葉坐在案桌後,看似一本正經的看著手中的卷牍,實著悄悄偷瞄著坐在下首,陪伴她閱卷的墨橋生。
這位在戰場上,卓越不凡的男子,到了她面前瞬間又變回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樣。
他雙眼明亮,情緒激動的跨入大殿,來到自己身邊,卻隻是幹巴巴的匯報了幾句軍情,就再也沒有多餘的話語。
賜了座,也隻是和往日一般低首沉默的坐著。
程千葉心中暗暗好笑。
她的大將軍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連眼神都不曾向她這裡撇過來半分,一眨不眨的緊盯著地面的青磚,好像那裡開出了花一樣。
然而在程千葉眼中,他身上的色彩幾經變化,一會慌張,一會期待,一會自責。
既有趣又可愛。
終究墨橋生還是按耐不住,悄悄撇了一眼“專注於國事”的主公。
誰知他發現主公正一手持卷,松松倚著椅背,雙目笑吟吟的看著自己。
墨橋生的心亂了,主公這樣看著我多久了?
他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帶著一絲看穿自己內心的戲覦,
緩緩朝著自己伸出了那瑩白如玉的手掌。
墨橋生在恍惚中伸手,指尖剛剛搭上那富有彈性的肌膚,那柔軟而溫熱的手掌一下就拽緊了他的手。
滑嫩的指腹在他布滿粗繭子的掌面輕輕摩挲,牽引著他牽向前。
墨橋生感到自己面部的血脈噴張了起來。
糟糕,我的臉一定紅透了,他想。
那人的眼中似乎碎著星辰,那萬千光點正輕輕晃動,其中倒影出的是他的身影。
那雙唇微分,開口說出話來,
“橋生,我好想你。”
素白的手掌在他眼前舉起,遮蔽了他的視野,輕輕掠了一下他的額發,撫過他的眉骨,順著他的臉龐一路往下,在他的下顎停留片刻。
蜻蜓點水般的掃過他的雙唇。
那殘留在唇端的酥麻之感,直向著他的心肺鑽去,久久不能揮退。
墨橋生垂在身側的手掌一下拽緊了。
“你呢?你想不想我?”那人還在問。
我,我夜夜都想著您,沒有一刻不想回到您的身邊。
墨橋生在心中喊道。
然而他那僵硬的雙唇隻是微微動了動,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但主公已經聽見他心中的話。
程千葉揮手掃落桌案上書冊卷軸,把她的骠騎將軍按在桌上,咬著下唇,像看著一塊稀罕的寶石一般,緩緩俯下身來。
碧玉端著茶水從偏殿進來,一抬眼見著滿地的散落的卷軸。
紫檀雕花大案之上,那位聲名赫赫的墨將軍,正被主公壓在桌面上“欺負”。
碧玉吃驚的舉袖捂住了嘴,慌亂之間,託盤之上的一個茶杯滾落。
嗒一聲,在地板上摔了個粉碎。
程千葉從案桌上抬起頭來,雙唇殷紅,氣息紊亂,面露出不悅之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碧玉急急忙忙退出殿外。
她背著手關上殿門,靠在殿門之外,滿面羞紅,捂住砰砰亂跳的胸口想到:“哎呀天哪,原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啊。”
……
在镐京的皇宮之內,犬戎族的沒藏太後,身披納石金錦裘衣,頭戴珍珠飾高冠,端坐交椅之上。
她看著眼前這位豪不怯場,侃侃而談的年輕漢人男子,心中憂疑不定。
他們是來至大漠草原的遊牧民族,習慣在大漠孤煙中策馬放羊,遊牧而居。
卻想不到有一日能一舉攻入中原,入主這中原帝都,居住進這恢弘氣派的皇宮之中。
族中的很多人,都被這花花世界迷住了雙眼,開始貪圖安逸享樂了起來。
但她,沒藏珍珠,西戎族的太後。
一個年紀輕輕就開始守寡,在群狼環顧的大草原中,一手扶植了年幼的兒子坐穩王位的女人。
她知道他們西戎一族真正的轉折點正在眼前。
想要控制,徵服這個歷史悠久,長期佔據中原富裕地區的民族。隻靠著燒殺搶掠是不行的。她迫切的想要學習,了解這個名族的知識和文化。
眼前這個名叫張馥的男人,真的能為我所用嗎?
沒藏太後開口:“張先生的學識,如同草原的牧草一般豐富。聽先生的一席話,我仿佛是迷途中的旅人看見了夜空中的明星,頓時找到了前進的方向。”
“令我疑惑不解的是,像先生這樣的人才,晉國的主君,怎麼可能不用最尊崇的爵位供養先生,而讓先生有機會來到我的面前呢?”
張馥擺出他那張招牌式的笑臉,衝著沒藏太後拱手:“若人人都如太後這般慧眼識才,張某自然不必如此顛沛流離。”
隨後,他露出落寂的表情,輕嘆了一口氣:“自從在下的主公老晉威侯仙去之後。新主君倒行逆施,寵幸娈寵奴隸等低賤之人,非但不聽我的忠言勸諫,反而數次將我貶斥,甚至把我遠遠調離政治中心,隻打發我處理些雜務庶事。”
“這就罷了,偏偏那些朝中貴族見我失了勢,對我百般排擠,構陷誣害,不久前給我扣了個莫須有的罪名,逼得我不得不背井離鄉,逃出晉國。”
沒藏太後同陪坐在側的妹妹沒藏紅珠交換了一下眼神。
沒藏紅珠衝她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個肯定的表情。
於是沒藏太後更加熱情的擺出了禮賢下士的模樣。當場給予張馥客卿的身份。
沒藏紅珠寬慰張馥:“張公不必煩憂,太後娘娘求賢若渴,如今張公既歸附我西戎,娘娘自當將你奉若上賓,隻需你盡心竭力為我西戎著想,總有你能在那晉國國君面前揚眉吐氣的一日。”
送走張馥之後。
沒藏太後沉下臉來,對著妹妹沒藏紅珠道:“此人當真可靠?我怎麼聽聞他來镐京之後,出手闊綽,遍撒金銀結交了你的那個情夫。你該不會是收了他的財帛方把他舉薦到我面前的?”
沒藏紅珠聽得這話,心中一驚,她有些心虛的摸了摸圍在脖子上的白狐裘圍脖。
她確實是收了張馥不少好東西,又被張馥巧舌如簧的說動了,方才把張馥舉薦給姐姐。
但無論如何,這些她是不會說出口的。
“阿姊如何這般想我。我又怎麼會如此不曉得輕重。如今我們沒藏一族和梁後的梁氏一族衝突日益劇烈。在這個節骨眼,我自當是要為姐姐分憂,給姐姐舉薦真正的當世大才。”
她伸手拉住姐姐的袖子,輕輕搖了搖。
太後雖然是她嫡親姐姐,但她自小便對這位既有手段,又嚴厲的姐姐心有畏懼。
“阿姊你剛才可是親自考教過的,這位張馥難道不是一位真正學富五車的人才嗎?”
“何況,我已經仔細派人打聽過了,那位晉越侯確實曾經為了一個娈寵,就把張馥驅逐出城,還是張馥在城門外跪地求饒,方才作罷。”
“後來,他也始終沒有把張馥帶著身邊,而是遠遠的派遣到絳城,負責些糧草罷了。張馥在絳城,確實受到多方排擠,舉步維艱,這些我都打聽清楚了,做不得假。”
沒藏太後這才緩下臉色:“你能這樣為家族上心,我很欣慰。那個晉越侯打敗了裴真,我總覺得他不是這樣一個無道之人。裴真輸了那樣一場戰,大大削弱了我族的氣勢。我確實需要一些有才能的人輔佐我。”
“我觀此人談吐,確為一有識之士。若真如你所說,倒是可以一用。不過,漢人畢竟非我族類,不可輕信,尚需細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