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面有熟悉的朋友,也有陌生的士兵。
有已經伴隨自己幾經生死的伙伴,也有初次並肩作戰的袍澤。
他們都無一例外的,把自己最重要的生命,交託到了她的手上。他們仰望著她,也信任著她。
期待她能夠實現,她所承諾帶來的那個世界。
程千葉抬起頭,視線越過巍峨的古城牆,看到那遠山天際,斜陽晚照,漫漫雯霞映楚天遼闊。
我會一步步向前走去,不再回頭,不再停頓。
對於你們,我不能辜負,不敢辜負。
橫掃六合,讓天下歸臣也許不能做到。但我至少要讓我的每一個子民,都有生而為人的資格。
楊陸厚悄悄從人群中抬起頭,“這,這就是主人啊。”
邊上有人伸手一把將他按下去,楊盛低聲道:“傻子,現在可以叫主公了。”
“對,對。”楊陸厚低下頭,摸摸胸前的驗牌,“我已經不是奴隸了,多虧了主公的恩德啊。”
楊盛卻微微抬起了頭,穿過人群的間隙,他看見絳衣金甲的主公從高臺上下來,扶起了那位身負重傷,披著衣袍跪在地上,被賜了國姓的程鳳。
這個程鳳他記得住,他們剛剛抵達之時,城牆已破了一個角,是此人領著一隊士卒,渾身浴血,擋住敵方大將,誓死不退,方才保住了城門不失。
看著主公親手扶起那人,遞給他代表四級爵位“不更”的驗牌。
楊盛暗暗想道,這個程鳳運氣真是好,他守了這麼多天的城池,不知砍了多少人頭,又立了這個功,一步就登上的最低級士官爵位。
要知道爵位一共二十級,前三級的公士,上造,簪嫋可以靠著個人勇猛,砍人頭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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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四級的不更以上,就沒那麼容易了,非領隊的將領不可得。需要團隊作戰中,嶄獲一定總量的敵首,還要求自己率領的步卒傷亡不能過大,總而言之,條件越來越苛刻。
但也是有捷徑的,如若立下特殊的功勞,或在攻城陷陣的敢死隊中表現突出,就可能破格進爵。
楊盛看著站在主公面前的那一紅一黑兩個身影。
這兩人一個積累了軍功,已經成為有一定特權的不更,可以免去徭役稅務,在縣衙的老爺面前都可以不用跪拜。
而另一個和自己同一天跨入戰場,也已經是平民中最高爵位的簪嫋。
楊盛眼中燃起一種焰火,一種雄心勃勃的火焰。我必不輸於他們。
主公在甲士的護衛下,向外走去,突然就轉頭朝著他的方向看來一眼,楊盛嚇了一跳,低下頭去,心中忐忑,
主公這是看到我了嗎?
應該不會,肯定隻是巧合。
但這一天遲早回來臨,我總有一天,能讓主公看見我,看見我這個人。
程千葉離開東市的廣場。
同肖瑾一起前往看視俞敦素,俞敦素傷得不輕,正臥於床榻上修養,見到程千葉入內,急忙欲待起身相迎。
程千葉止住了他,在他床前一張圓幾上坐下:“此是戰時,將軍有傷在身,養傷為重,就不必講這些虛禮了。”
俞敦素勉強坐了起來,欠身行禮:“此次多虧主公及時來援,不然汴州即便能保不失,也定然傷亡慘重。”
“隻是為何主公親自率隊?”肖瑾不解的開口,“張馥和賀蘭將軍所在何處?”
“我怎麼可能親自率軍。我就是做個樣子。”程千葉笑了,“我讓小墨帶的兵。”
俞敦素露出疑惑的神情:“橋生雖然作戰勇猛,但他隻是個奴隸,素來隻負責帶領那些負責送死和充人數的奴隸部隊。主公用他領軍是不是太過冒險了一點?”
“你還不知道。”程千葉低頭理了理衣袖,“這次來救援的,大部分都是奴隸組成的部隊。”
“衝在前面,率先切開敵陣的是奴隸,砍下人頭最多的,也都是奴隸。”程千葉淺笑了一下,心中感慨良多,“除了小墨,程鳳,還有數名在戰場上表現非常突出的勇士,你可能猜不到,他們的身份,都是你們心目中最低賤的人。”
“我已依照新政,解除了他們的奴籍,進了他們的爵位。從今以後,我們晉軍中將逐漸不再出現奴隸這個詞。你二人身為我最親信的將帥,要率先轉變自己固有的觀念。”
俞敦素和肖瑾輕吸了一口氣,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然而這一次能在內守住城池,在外擊退敵軍,確實都依靠著新政的實施,盡管這是個被軍中決策階層詬病良多的新政。
肖瑾依舊面色凝重,他深行一禮:“汴州雖然重要,但主公你乃是我大晉之主,千金之軀,如此親涉險地,實為不智。若是我在絳都,定不會同意你親身前來。”
“要我眼睜睜看著你二人送命,看著汴州軍民陷於敵手,我這個主公不如不做。”程千葉沉道,“此次我汴州被圍多時,不僅周邊諸侯對我發出的求援書信不理不睬,便是我晉國內那些手握私兵的家臣,都百般推脫,不予援助。”
“此役,我誓以我晉國伍卒,獨退犬戎大軍。在天下人面前,一揚我晉國軍威,狠狠打那些貪生怕死之徒一耳光。還望二位能鼎力相助!”
晉國軍力不強,歷年來便是處於受邊陲諸國欺壓的狀態。作為軍中將官,時常總覺得胸中憋著窩囊氣。
俞敦素、肖瑾聽得主公此言,隻覺心中燃起激情,一掃多年惡氣,齊齊抱拳,“誓死追隨主公!”
程千葉:“至於賀蘭將軍,我遣他去做另一件事。如若他能成功,犬戎大軍,頃刻可退。”
此刻的賀蘭貞,率領著賀蘭家的八千親軍,急行在濟水河畔。
他們人人穿著犬戎軍的服飾,口中銜著枚,馬匹縛著嘴,各帶柴草一束,悄無聲息的於黑夜中疾行。
他們的目的地是犬戎大營以北約二十公裡的黃池。
那裡囤積了戎軍的糧草,並有數萬犬戎士卒駐守防衛。
賀蘭貞握緊手中的劍柄,眼中閃著寒光。
主公親自率著奴隸和新兵組成的部隊支援汴州。
臨時拼湊的士卒,無論如何,也不能和經驗豐富的正規軍長期對峙。
即便他們能憑借一時之勇,切開敵軍,衝入城中,也隻能解一時圍城之危而已。
若是持久抗戰,新兵們很容易產生恐慌畏戰的情緒。調度不靈,潰散,哗變都有可能隨時發生。
賀蘭貞腦海中出現那個總是淺笑輕言的面孔。
主公他已經身入險地,成敗在此一舉,我必要拿下黃池,燒毀敵軍糧草,方解汴州之危。
夜深人靜。
站在望樓上放哨的犬戎哨兵,悄悄打了個哈欠。
在他的印象中中原的這些軍隊都十分的軟弱可欺。戰場之上時常明明人數佔據優勢,卻一觸即潰,任由他們燒殺搶掠。
豈料此次兩位大將軍沒藏裴真,嵬名山,親率數萬大軍,圍攻區區一個汴州,竟然攻打了月餘還未破城。
但前日聽聞汴州的主帥都受了重傷,料想破城也就在幾日之間。可惜自己此次隻能在這裡看守糧草,不能隨軍入城趁勢劫掠一番。
正有些迷糊之間,突然見得前方樹影婆娑,似有一隊人馬在暗夜中前行過來。
遠遠望去,那隊人馬揚著本部的番號,穿著自己人的服飾。
那望樓上的士兵便衝著在拒馬前值崗的營兵打了個旗語。
自己人。
那隊人馬越行越進,人人面上抹著鍋灰,沉著臉,一言不發。
不待值崗的營兵發問,為首一將,打馬疾衝,一槍將人刺了個對穿,直接衝進營中。
望樓上的哨兵急忙想要鳴起警鍾。
數支利箭嗖嗖齊發,射入他的胸口,他勉強敲擊了一響鍾聲,掉下高臺。
營地一時大亂,警鍾之聲遲遲響起。
無數犬戎士兵在睡夢中匆匆起身,拿起武器搶出營帳,隻見營內處處火光,高高的糧垛在熊熊的大火中冒出滾滾濃煙,衝天而去。
四面都是殺聲,到處縱橫馳騁著軍馬。刀光中是難以分辨的敵人,和殺紅了眼的同伴。
戎兵大潰,逃者相推擠,走者相騰踐,伏屍百餘裡。
賀蘭貞一路殺到天明,燒毀敵軍辎重糧草,殲敵數千人。
第49章
犬戎的中軍大帳,大將軍沒藏裴真一臉陰翳的坐在主帥之位上。
一眾將帥噤若寒蟬,無人敢開口說話。
帳下右部督梁乙進言道:“將軍容稟,汴州雖是要衝,但孤懸於晉國本土之外。我軍大可繞過此城,直取衛、宋之地,或是南下進擊楚越等江南沃土。”
“此次我軍圍攻汴州月餘,中原眾諸侯國皆袖手旁觀,晉越侯不是個以德報怨之人,想必也不會對他們伸出援手。”
負傷在身的嵬名山列席帳中,起身進言道:“末將以為梁部督所言甚是,我部無需把把兵力用於汴州這個既堅固又無礙大局之城,大軍可繞過它,直趨宋國曹縣,定陶,或是北上拿下衛國的濮陽,擊破這些城池,令宋衛之流的小國伏首,則汴州一遠離國土的孤城,遲早不攻自破。”
沒藏裴真哼了一聲:“將軍已不復當年之勇了嗎?如何在此漲敵之士氣?我等親率大軍圍城一月,連區區一個汴州都拿不下,竟繞道而過,令我顏面何存!我必殺盡汴州城中的軍民,踏滿城鮮血,前歌後舞而進,再取宋、衛,屆時豈不快哉!”
嵬名山漲紅面孔,忍住屈辱,耐心勸諫:“我等圍城月餘,尚不能破城,如今晉國主君,親率數萬士卒來援,敢問將軍可有必勝之策?”
沒藏裴真嗤笑了一下,“將軍被一個奴隸傷了手腳,便連攻城的勇氣都沒有了嗎?明日我親率大軍破城,將軍隻管安心在帳中養傷便是。”
嵬名山既羞又怒,甩袖離席。
帳門分開,急進一傳令小卒:“報大將軍,黃池告急!昨夜晉軍輕兵奇襲我軍黃池駐地,縱火燒毀我軍辎重糧草不計其數!”
眾將皆大驚失色,沒藏裴真站起身來,牙咬切齒道:“晉越侯豎子小兒!安敢欺我犬戎無人!我必破汴州,誓取此子項上人頭!”
營區中的將士被緊急調撥起來。有些需要疾行去支援黃池,有些要做好再次攻城的準備。
嵬名山赤著上身,披著外袍,看著行營中匆忙跑動的傳令兵。他的部隊此次隻被安排鎮守後方。嵬名山感到十分憋屈,胳膊箭傷處的繃帶滲出血跡,他也懶怠理會。
他軍階在沒藏裴真之下,處處須聽命於他。偏偏沒藏裴真此人好大喜功,和他隨機詭動的作戰風格十分不搭,使嵬名山處處被動,施展不開,他不由十分想念駐守鄭州獨當一面的時日。
梁乙來到他身後,嘆了口氣:“圍城之時,我便勸諫大將軍,圍城三面,留一線生機。城中軍民眼見逃脫有望,必不至如此拼死反抗。偏偏大將軍說晉軍不可輕恕,誓要屠城,以震懾四方。如今我軍失了補給,敵軍主君帶援軍親至,士氣正旺,這戰隻怕不好打。”
嵬名山冷哼一聲。
梁乙繼續道:“遍觀我犬戎軍中,在下隻服將軍你一人爾。說句不恭敬的話,沒藏裴真若不是沒藏太後的親侄兒,焉能在將軍之上。”
嵬名山卻不接話,你梁乙是梁皇後的族人,如今太後專權,你們梁家和沒藏家矛盾日深。誰人又是不知?想讓我攪入你們這趟渾水,卻是想也別想。
看你們誰家掙得勝出,再來尋老子不遲,老子隻想專心打仗,誰耐煩管你們的彎彎繞繞。
他撇下梁乙,向著營地鹿角之側,關押戰俘的地方走去。
欄柱上栓著不少晉軍俘虜,有些是普通士卒,有些甚至是奴隸。
嵬名山看著一個肩膀上印著奴印的奴隸,想起那個身著紅袍,渾身浴血,連手都抬不起來,卻誓死不退的敵人。那人也是個奴隸。
“你們晉國的奴隸,都這麼效忠主人的嗎?”嵬名山開口問道。
那個奴隸看了他一眼,側過頭不說話。
“我真是想不明白。活在最低賤的底層,被人像畜生一樣使喚打罵,竟然還一個個養出奴性來了?”嵬名山從外袍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不僅不反抗,還上杆子為主人送命?”
那個奴隸呸了一聲,“你這個蠻子,懂個屁?去年冬天,若不是主人廣設粥棚,還給我們安排了有屋頂有茅草的地方過冬。我早就凍死了,多活了這幾月,把這條命還給這樣的主人,也算值了。”
“何必同這個蠻子多言。他如何能明白主公之好。”邊上一個晉軍士卒插口道,“冬日最冷的那一日,我們全家都沒飯吃,我去粥棚,還是主公親自為我打的一碗粥,從那天起,我就發誓效忠主公了。何況,便是死了,我的家人,依舊有田種,有錢領,我兒子還能繼承我的爵位。我死也……”
年輕的士兵,畢竟還是有些畏懼死亡,後面的豪言壯語,在鐵塔一般的敵方將軍面前,沒敢說出口,咽回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