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千山在穆雪面前的時候,總是十分青澀而容易害羞的,一個吻就能讓他徹底紅了面孔。
但令穆雪意外的是,在這樣連自己都有些局促的場面,岑千山卻能表現得很好。
在他反應過來之後,依照仙靈界這裡的禮節,對穆雪的父母行了標準的晚輩禮。甚至能從乾坤袋裡取出一個華麗精美的禮盒,作為見面禮送給穆雪的家人。
禮盒六層九屜,束著紅綢,頂部附著禮單,符合當地民俗。顯然是做足了功課,有備而來。
岑千山生得仙姿國色,又剛剛救下張家鎮無數鄉鄰,還這般溫文知禮,親和可人。穆雪的母親和幾位嫂嫂,越看越是欣喜,沒多久就已經拉著他的手,一口一個姑爺地稱呼起來了。
岑千山回首悄悄看穆雪,眼尾微微眯起,眸色裡透著點光。
這個表情穆雪太熟悉了,他小的時候,如果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等著穆雪誇獎,就總會露出這樣的微表情來。
重逢之後,已經很久沒見到他露出這樣孩子氣的神色。
怎麼就給忘記了啊。這個男人從小時候起,就是個人精,隻要他願意討好,願意取悅,幾乎沒有誰是他拿不下的。不論是紅蓮還是年叔,自己身邊僅有的幾個朋友,早早地就開始對他贊不絕口。
“姑爺喜歡吃點什麼?”
“姑爺辛苦了一日,想必是累了,晚上就住在這裡吧。”
“郡守大人給咱們家分派了一處歇腳的宅院,已經把小雪的屋子收拾出來了。”
連開二十八道門,穆雪和岑千山確實消耗巨大,被眾人簇擁著向前走,準備在碧雲城休息調整一夜。
行走在道路中的時候,路邊一個中年男子突然分開人群,捧著一卷畫卷到穆雪面前。
“小人世居碧雲城,此乃先祖所傳,今日看見仙子所開的彩門,方覺這或許是仙家之物,想將此物獻給兩位仙家。”
那位男子衣著質樸,又在逃亡中滾了一身泥濘,捧著的畫卷殘舊破損,沒有半點仙家寶器所特有的光澤。引來周邊圍觀者一陣噓聲。甚至有陪伴穆雪等人前行的武士準備上千驅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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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攔住了其它人,伸手接過他手裡的畫卷。那已經上了年頭的脆弱絹畫展開來,隻是一幅普普通通不含任何靈力的水墨畫。
穆雪卻和岑千山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那畫卷所現內容,正是穆雪被困歡喜殿時在神殿的牆壁上見過的畫面類似。黑門現世,惡鬼噬心,人欲受天魔所惑,萬千眾生沉浮欲海之中,對著天魔朝拜。而那小小一扇彩門,遙遙開在雲端,一點光華,破開濃黑世界。
穆雪和岑千山所見的歡喜殿出現在魔靈界。卻想不到在仙靈界這裡,也流傳有這樣的畫卷傳世,更讓穆雪介意的,是那畫卷上寫著的小小一行文字。
就在穆雪心緒搖擺的時候,岑千山從旁伸過手來,不容分說地將那畫卷收起,收進自己的儲物空間內,不讓穆雪再看。
“诶。”穆雪還想說話。
岑千山卻打斷了穆雪的話,對那位老者說道,“這卷畫我們收下了,你有什麼需求嗎?”
那男子形容蕭瑟,神色暗淡,“小人別無所求,隻是內子病了,現如今想吃一口橘子,若是可能,小人想求仙人賜一枚。”
岑千山問道“你妻子病了,可否需要我給你藥物?”
仙家藥物,延年益壽,藥到病除,是凡人求之不得的寶貝。
誰知那男子聽了卻並不心動,搖搖頭道,“隻求柑橘一枚。”
如今是春季,沒有橘子,但這種小事對岑千山來說不算什麼難事,他活了上百年,儲物空間內存了各種材料,當即從中取出幾顆柑橘的種子,埋入腳下的土地。
周邊圍觀者眾,隻見著那位黑衣男子,在土中埋下樹,端坐於地面,雙手合抱。
不多時兩片綠丫破土而出,眾目睽睽之下,眼見著那樹芽迎風生長,抽條成一株生機勃勃的小樹,眨眼間就枝繁葉茂,鬱鬱蔥蔥了起來。很快,枝頭掛起了青綠色的小小柑橘,風一吹,那一枚枚果實染上了橙色,碩果累累,沉甸甸掛在了枝頭。
岑千山整了整衣物,站起身來,“但取你所需吧。”
那男子走上前來,不過摘了一枚橙色的橘子,向岑千山鞠了一個躬,分開人群默默離去。
餘下一樹碩果,倒是被碧雲城中一眾圍觀的百姓,歡喜地採摘了家去。
“真是個怪人,等上個把月,橘子要多少有多少,且不值幾個錢。”
“這個莫不是傻子,仙藥不要,金銀不求,卻要一枚不值錢的橘子。”
許多人手上拿著紅色的橘子,邊走還在邊討論剛剛發生的奇事。
天色漸晚,紫紅的天空泛瑩瑩綠光,黑色的巨大門樓陰沉沉立在天邊。
拿著紅著橘子的少數人,散入碧雲城暗淡的大街小巷。
曾經繁華有序的城裡湧來了十裡八鄉無數難民,無家可歸的人們不得不在街邊裡巷搭起簡易的窩棚,時不時從那些雜亂的角落裡傳來壓抑的哭聲和爭執的怒吼聲。
披甲持銳的士兵在汙水橫流的街道上來回巡邏,隨時制止著那些不斷發生的暴力衝突。
千百年沉澱的繁花似錦,安逸美好,破碎隻在一夕之間。
曾經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如今在漫天的魔影下,突顯得那樣的難能可貴。
前進中的穆雪突然停下腳步來,舉目向著城鎮的某個方向望去。
“阿雪,在看什麼?”走在身邊的母親詢問。
她們不知道,以穆雪如今的能力,隻要她願意,整個碧雲城內每一個角落發生的事,都在她的神識覆蓋之下無所遁形。
那個用家中古卷換取了橘子的男人走回一間陳舊的老宅,院子裡空蕩蕩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那人慢慢走進一間昏暗無光的廂房內,在屋子的床邊坐下,把手中那枚橙豔豔的橘子擺在了床頭。
“吶,你不是說想吃嗎?我給你找來了。”那中年男子背對著床榻輕聲細語地說話。
“隻要你好起來,我每天都給你買橘子。”
“快起來吧,一直躺在那裡坐什麼?”
“晚飯呢,我想吃你做得晚飯了。”
空蕩蕩的屋子裡隻回響著他一個人的細碎話音。
羅帳裡,那個躺在錦榻上的女子動不動,昏暗而死寂,不曾對他有任何回應。
“什麼啊。”男人低下頭,伸手遮住自己的眉眼,岣嵝的脊背微微顫抖,“不論是誰,終究都隻是過客嗎?”
收回神識,坐在郡守安排的廂房之中,穆雪還有些沉浸在元神所見的人間悲歡之中。
她想起自己在東嶽神殿的幻境中,帶著自己大大小小的傀儡,飛升域外,眼能見世間百態,心卻如平湖一片。那些幻境帶著一種抽離感,遠遠不如這些真實的人間悲喜,能夠撼動自己內心。
郡守安排給穆雪休息的屋子,大概是碧雲城中,最舒適的住宅。紅羅香帳,玉枕雕窗,典雅隱秘的庭院裡,還有一汪泡湯的溫泉。
“在想什麼?”岑千山剛剛洗完澡,赤著腳湿著頭發悄悄從隔壁溜過來,在穆雪身邊坐下。
“沒什麼。”穆雪從後面伸手環住他,埋在他的脖頸裡,聞他頭發中皂角的清香,“今天累了吧?辛苦你了。”
驅除魔物,連開二十八道門,居然還能打起精神,完美應對了穆雪的眾多家人。
“是有些疲憊。”背對著穆雪的岑千山側過臉,耳尖微微泛紅,“或許,雙修一下恢復得比較快。”
一時間芙蓉帳暖,被翻紅浪,滿室生香。
在這樣歡喜無限的時候,彼此都會真真切切地覺得,對方就是自己的另一半。在這紅羅帳內,穆雪和岑千山在一起,在黃庭之中,也和他在一起。金丹之內,煉化了他的元陽,甚至連元神都和他交融同在。
穆雪能看見那新生的小小元嬰,蜷著小手,閉著雙目,懸浮在岑千山的體內。岑千山也能夠看見那枚剛剛凝結不久的金丹,金燦燦,圓陀陀地旋轉在穆雪的黃庭之中。
等到龍虎消停,雲雨漸歇。
穆雪在羅帳內睜開眼,看著頭頂層層疊疊的紅帳,心生感慨,
“從前,我沒有想過能和你在一起。”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而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我覺得自己能和你互相陪伴著,走過短短的一段日子,已經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了。”
岑千山背對著穆雪,漂亮的肩胛骨微微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和穆雪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興奮而活躍的,這樣沉默無言,就說明他心中想著心事。
穆雪想起分別之前,自己獨自打開彩門,逼停天魔入境。讓岑千山氣得大半夜都背對著自己,不願意說話。還是她想盡辦法,花樣百出才把人哄了回來。
“怎麼了?”穆雪趴在他的肩頭,在他的脖子上輕輕咬了一口。
“那個人說的話,我也聽見了。”背對著自己的岑千山輕聲說道,“他說所有人都隻是過客。”
“所以你就為了一個普通人的話,而這麼積極主動了一夜?”穆雪笑起來,伸手搓他毛糙了的腦袋。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人。”岑千山背對著她,悶悶地說,“有的人隻愛他自己,有的人卻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有的人以欲入魔,有人卻以情入道。”
“但我的道卻隻是一個人。我以對她的執念,結丹,成嬰。這是我自己選的路,特別狹隘,筆直無彎。已經改不了,也不願意改了。”
他慢吞吞取出了那一枚古老的畫卷,把它攤開在兩人的面前。那畫卷展開,上面寫著細細的一行小字。
天地玄機,陰陽交互,歡喜兩端,道魔相克。
二人之間,早已彼此心照不宣,不用多言,就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思所想。
即便不看到這張畫,穆雪心中其實隱隱已有察覺,能克制天魔的,隻有自己手中這道彩玉門樓。
如果真的到了危險的時刻,天下蒼生在左,心中摯愛在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