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傀儡轉到他的身前,側頭看他的面孔。
也不知道這個人工制造的傀儡,從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孔上領會到了什麼,吭哧吭哧地開口說話,
“主人,你今天分外地不開心嗎?”
它不太能理解自己的主人,主人總是日復一日做著這樣無用功的事,又莫名其妙地陷入情緒的低谷。
“你,還記得你的第一個主人嗎?”主人突然開口同它說話。
“穆雪大師嗎?不記得了呢。聽說在她渡劫的時候,我和她一起被九天神雷劈碎了。”千機轉了個圈,展示了一下自己被重新組裝的老舊身軀,“是主人你撿回我的殘軀重新制作了我,我已經沒有曾經的記憶了呢。”
它想了一想,又說道:“但我的明燈海蜃臺裡有存著穆雪大師的影像,所以我知道她的樣子。主人你要看嗎?”
主人沒有說話。
沒有說話的意思就是可以。
千機的鐵皮肚子打開,遞出一個微型的明燈海蜃臺,那陳舊的三稜晶體放出的光芒,一比一的立體虛影和現實中的庭院重疊了。
陳舊的庭院仿佛瞬間回到了百年之前,恢復了應有的生機勃勃。
岑千山的身邊微光閃了一閃,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人穿著一身絳紅色的衣裙,青絲斜挽,坐在一張小椅子上,低頭專注地研磨著一種藥碾中的礦石。
她出現的位置恰巧就在岑千山的身邊,挨得那麼近,隻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她微微帶著笑的嘴角。
但岑千山卻始終沒有抬頭。
還流著血的手臂擱在膝蓋上,長長的繃帶散落一地。他盯著那沾了血的繃帶一動不動,仿佛那裡開出了鮮豔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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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不認真去看,虛影就仿佛和真實一般。
片刻而短暫的虛假真實。
虛幻的院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已經拔高了身形的少年飛快地跑進來,反手迅速關上們。
岑千山抬起頭看他,那個少年有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那面容上過於燦爛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
少年露出了帶著一點狡黠的笑意,用那種青澀的嗓音喊道:“師尊,我回來了。”
“回來了,”紅衣女子研磨著藥劑,頭也不抬,“又和別人打架了?”
“怎麼會呢?現在大家都對我很好。”少年在她的面前蹲下,接過藥碾,“這些活師父留著我回來做就好。”
“那些皮猴是對你很好,還是被你打服了?”紅衣女子伸出手,在他後肩頭輕輕按了一下。
少年嘶地吸了口冷氣,漂亮的睫毛耷拉下去,露出可憐兮兮的模樣。
“受傷了?嚴重嗎,給我看看。”女子小心揭開他的一點衣領,查看他的脖頸。
岑千山看著自己那張和暗自竊喜的面孔。
原來當時的自己是那樣愚蠢,自以為聰明掩飾得很好,其實對師尊的那一點心思是多麼明顯地寫在了臉上。
當年,師父是否有體會過他的心意,早已經無從得知了。
眼前的光芒閃了一閃。
紅衣的師尊,年少的自己,簇新的庭院一並在光芒中消失。
隻有小小的傀儡在自顧自地收起它的明燈海蜃臺。
院子依舊是那個沉寂老舊的庭院,空落落的院子裡還是隻有他孤零零的身影。
岑千山慢慢地站起身,走進沒有點燈的屋內,讓自己躺進那張小小的墊子裡。
這個床墊已經太小,不再適合成年後身高腿長的他,但他卻終年如一日地蜷縮在這個角落。
在這個角落,正對著穆雪曾經使用的操作臺。
一點雪光從窗戶外倒映進來,照在桌面上那制作了一半的法器上。
有時候岑千山會覺得,或許一覺醒來,睜開雙眼,又能夠看見那師尊熟悉的背影坐在桌前,專心致志地忙碌著,發出一點叮叮當當令人安心的聲響。
師父剛死的那幾年,肝腸寸斷不足以形容他的痛苦。他獨自一人蜷縮在這空寂得可怕的屋子中,徹夜睜著雙目,孤獨像那最銳利的刀,一刀刀銼開肌膚,反復凌遲著自己。
從前,為了讓師父可憐自己一點,多疼愛寵溺自己一些,他隨時隨地都能哭出來。
到了那個時候,眼睛卻好像幹了一般。想哭,一滴淚都掉不下來。
岑千山想著,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即便再深的傷,再大的痛,隻要還活著,就總能慢慢愈合。哪怕留下了猙獰扭曲的傷痕,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了下去。
到了今日,對著師尊的音容笑貌,心中已經沒有疼痛,也沒有苦澀,隻有茫然一片的灰,了無生趣的白。
第18章
化育峰內,小小的穆雪於室內打坐。
半個月前她大病了一場,病愈之後,每每運氣之時倒覺周身氣血更為通達,百脈合暢。這一病驅除了百竅之陰邪,洗蕩了五髒六腑之汙穢。不僅沒有因病萎靡,整個人還松快了許多。
隻是她這一耽擱,同時入門的一批弟子中,已經有不少輕輕松松地達到觀心止念,定境不失的程度。更有數名天資聰慧之人,甚至突破了煉氣期的境界。
下學之後,時常會看見幾個年幼的小弟子走在一起,邊走邊交換修行的心得。
“之前先生說,不用刻意去想,到了境界自然就會知道是怎麼回事。昨夜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
“我也是呢,本來隻是依照先生的口訣呼吸入靜,突然那天就看見了那個,真是無法用語言描述,難怪先生說玄之又玄,無法用言語說明。”
世間各類修行法決在人間廣為流傳,穆雪之前所學的打坐練氣,調心入靜,隻能算得上是普通人鍛煉身體的方式。
哪怕是市井中人,隻要勤加修習,也大多都能掌握。聰慧之人不過花十來日,愚鈍者一年半載,練成者十之八九。修行者入門之前引氣入體的這個時期,被稱之為練氣期。
化育堂的弟子,是宗門通過金蝶問道,從萬千人中挑選出來的,個個天賦不凡。
加上都是年幼的孩子,心無雜念,反而比成年人更容易洗心退藏,意守丹田。使之達到不用刻意調息,就能知常不失的境界。更有人已隱隱突破境界,摸到了築基期的門檻。
上一世,穆雪在入門當天就完成了引氣入體,一周內便摸到築基的門檻,可謂天資卓越。
可是這一次入門已有兩月有餘,還依舊停留在煉氣期,連入門都算不上,實在算是過於緩慢。看到那些實際年紀比她小不知道多少的小娃娃進展都比她快,她忍不住私底下悄悄請教了不少人。
晨練廣場上,葉航舟笑道:“不急,不急。你師兄我當年是那一批弟子中最慢的一個。現在他們可沒有一個是我的對手。”
食堂中,丁蘭蘭邊吃飯邊給穆雪加了個雞腿,“我家是有一些入門的心法,但你大病初愈,還是應當先調養一段時日。過段時間我再教你。”
學堂放課後,抱著明燈海蜃臺的蘇行庭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穆雪頭頂的兩個小揪揪,“你的資質是所有弟子中最好的,一點不用擔心。你唯一的問題,在於心中多思多慮,當務之急是先修心。切莫心急,徐徐圖之,水到自然渠成。”
這樣愚鈍的資質先生居然還安慰自己是所有弟子中最好的?
穆雪無奈地蹲坐在山頂,看著山間那些悠悠哉哉的霧氣,看廣場上嘻嘻哈哈打拳的皮孩子們。
突然覺得自己確實並沒有什麼好急切的。上輩子那些緊迫追在身後的東西都沒有了,也沒有什麼需要照顧的人。不如就放下些,這一世就輕松點,悠哉一些也沒事吧。
她依照蘇行庭所授最基本的呼吸法門,晨間跟著葉航舟修習九宮擒拿手,夜間靜坐觀想。呼吸間引元氣漸次通夾脊,透混沌,直達命府,子母相會①。如此周而復始,安下心來扎扎實實修煉,隻覺體內經脈漸漸擴充,元氣充盈,身心都有了強健之感。
這一日,穆雪依舊如往常一般打坐練氣,自覺周身真氣流通,融轉無礙,舒暢無比。突然於極靜,極微妙時,身體內部似乎多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驟然睜開,似在體內,又仿佛在遙遠的外界,它居高臨下,從冥冥之中而來,卻可以一清二楚地內視自己身體內部的一切。
身軀之內的世界,那些顏色豔麗的靈氣正有條不紊地順著經脈流動。
杳冥中出現了一個空間,這個空間似在虛無之中,卻又纏綿秘密不通風,恍惚杳冥無色無象②。似空空洞洞有無邊無際之大,又似隻有小小彈丸之地而已。
穆雪欣喜地睜開了眼。
初學的小弟子們不知道,但她心中卻是對這個境界非常清楚的。
世間修行法門千萬種之多,各門各派對這個空間各有稱呼,或稱之為“不二法門”“虛空藏”“淨土”或稱之為“神室”“黃庭”“祖穴”“玄牝”。雖然稱呼各不相同,但都指得這修真者最重要的根基所在。
不論是修得是佛家的止觀,道家的丹道還是儒家的允持其中,魔道的天賦之性,都離不開這個空間。
如今她拜入歸源宗內修習丹道,未來採取,交媾,火候爐鼎在此地,溫養金丹甚至結嬰化神,都需依託於此。
對所有修行之人來說,隻有開了內視之眼,尋到了這個空間。才算得上築就了修行的根基,才能說一聲自己是玄門中人,也就是俗稱步入了“築基期”。
穆雪守著這個境界穩固了數日,高興地在晨練之時將此事告訴了師兄葉航舟。
“不錯啊,這就開了黃庭,尋到了祖竅。我都說了叫你一點不用心急。”葉航舟問她,“除了上一回生病,最近已經沒有別的地方不舒服了吧?”
“倒是有一處奇怪之處。”穆雪想起了前日修行之時遇著了一件怪事,“前日我內視觀想之時,聽見了一種鍾聲,像是引磬的聲音。好像遠遠地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卻又似乎就近在耳邊,聽得分外清晰。問其他師姐,她們都說不曾聽見。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磬聲?怎麼會有這種聲音?”葉航舟眨了眨眼,他也不太明白,“會不會是不小心修成了佛家的耳通?”
他有些苦惱道:“卻是不巧,這幾日修真界不知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境,各大門派都驚動了。師尊和掌門一並外出查看。你且留心著,如果沒有更加嚴重,就等師尊回來,我再幫你仔細問問。”
穆雪點點頭,那聲音雖然來得蹊蹺,但聽起來卻令人心神平靜,並不太像入了魔障。她也覺得不必過於緊張。
到了這日夜間,穆雪躺在通鋪上,雙手枕著頭,看著窗棂外透進來的雪光,有些迷迷糊糊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