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上面擺放著一個制作了一半的法器,幹幹淨淨的尖頭镊子和手鉗分別擺在左右兩側。仿佛它的制作者才剛剛離開片刻。
直到夜深人靜,坐在燈前的年輕男子,停下手裡的工作。他將桌面所有器具收拾整齊,站起身來,拿了抹布和掃帚,開始細細打掃這間寬大的屋子。
掸塵,抹桌,掃地,一絲不苟。
擦拭過那張擺著加工了一半法器的工作臺之時。他小心拿起上面的每一個工具和設備器皿,仔細清潔幹淨,再原樣放回原位。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神色平靜,動作嫻熟,仿佛早已做過千百次了一般。
冰冷的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庭院中。磚木結構的屋舍顯現出被時間浸泡的腐朽感。
屋門之外的街區早已經坍塌損毀多年,徒留一片寂靜無聲的廢墟。
在這樣黑洞洞的廢墟中,隻有這一間院子透出唯一昏黃的光線,一點黃光之外,整個世界是黑沉沉的一片死寂。
然後,那唯一的燈光也被吹熄了。
唯有純白的夜雪無聲無息飄落大地。
……
十秒街曾經是浮罔城十分繁華的地區。
百年前的獸潮突然來襲,幾乎摧毀了整個浮罔城,也摧毀了這附近的建築。
人類的修士很快在不遠之處重修了高大的新城。如今還居住在這廢墟之中的人已經很少了。
那些荒草叢生的斷壁中,橫躺著殘缺的巨大雕塑和破碎的精美琉璃,彰顯著此地曾經有過的喧囂繁華。
正午十分,天空依舊昏暗不明,無數眼神銳利,身形矯健的魔修藏身在斷壁殘垣之後。手握著法器符咒,神色緊繃,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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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們的圍護中,一塊稍微平整的空地上站立著一位容顏秀美,氣勢凌厲的女子。那女子輕輕把玩手中的折扇,似乎在等著什麼人。
她是浮罔城中大名鼎鼎煙家的掌家之人,人人都尊稱其一聲煙大掌櫃。
在她的身後站著兩三位容貌於她相近的女修,其中一人開口說道:“母親,我們煙家何時求過男人。即便再厲害,男人又能成什麼事?隻要母親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
煙家家主抬起白皙的手掌,阻止了她憤憤不平的話,“你一定什麼?那地方就算是我親自去,都毫無把握。人最重要的是認清自己的實力,就算是我們煙家之人,也不應以性別論英雄。”
正午淡淡的日光中,慢慢踱步走來一個身影。那人身量修長,披著厚重的鬥篷,肩頭停著一隻小小的鐵皮傀儡。
隨著他輕微的腳步聲,所有暗處的護衛都登時緊張了起來。
煙掌櫃合起扇子,站直了她的身體。
男人走到她的面前,保持了十分遠的社交距離,拉下了遮住半張面孔的鬥篷,露出了一張膚色蒼白的俊美容顏。
線條精致的眼睑,纖長迷人的眼睫,冰原一般冷清的眸色,凝固著淡淡愁思的眉梢。明明是一副極為迷人的面容。
但在場幾乎所有的女性,面對這樣美麗的容貌時,都隻流露出緊張恐懼的神色。甚至有不少人悄悄後退了一步。
煙大掌櫃迎上前,伸出手打招呼,“岑大家,多謝你特意過來。”
岑千山沒有接她的手,冷淡地說了兩個字:“何事?”
煙大掌櫃也不以為意,她自然而然地收回手,打開了扇子:“數月之前,我們發現了東嶽古神神殿遺跡的入口打開。我們花了巨大的代價,探查到神殿之內有一個無生無盡池,那池水之中育有一朵碧落九轉黑蓮。”
岑千山並沒有接話,沉默地等著她說完。
煙大掌櫃繼續道:“那碧落九轉黑蓮對我煙家至關重要。隻可惜我們能力不夠,無論如何也取之不得。隻能請岑公子加以援手。”
岑千山淡淡道:“古神遺跡,抑制仙魔兩道,即便得證天魔,入了神道之後,也和初入修行之門的弟子無異。”
煙大掌櫃看他一眼點破其間最為危險困難之處,也就不再隱瞞:“在數月內,往那神殿去的人,不知凡幾,但大部分都隻能在神道打個轉,連神殿的門都摸不著。”
神殿是屬於神靈的世界,那裡的天地法則不同,所有高深的術法,高階符箓在那裡一應無法應用。隻有一些不太依賴靈力驅動的低階傀儡和低階法器,反倒略微能起些效用。
煙家家主知道請岑千山出手的慣例,她揣摩著岑千山的神色,從隨身的乾坤袋中取出一個紫金龍紋引磬。
此磬紫金缽體上繪制著雲龍布雨紋,底座四面有鬼頭託舉,下接一細長古樸的檀木手柄。另配一條上圓下扁的紫銅磬棰。
這法器一取出,正午的日光為之暗淡了一瞬,天地間隱隱傳來悠悠一聲龍吟,引得所有人心神為之一顫。
岑千山終於抬起眼來,看了那銅磬片刻,從鬥篷中伸出束著白色繃帶的手掌。那意思就是這個活他接了。
煙家家主笑道:“此神器是從東嶽神殿所得,可引陰魂,聚殘魄,是極為強大的魂器。我家願以十萬靈石做訂。等拿到黑蓮之後,再將此物奉上為酬,何如?”
岑千山沒有說話,凝在空中的手掌並不收回。
煙大掌櫃身後越出一位女子。
此人單名一個凌字,乃是煙大掌櫃的長女,煙家的大小姐。
此刻她一臉怒容:“為了這個上古魂器丟了我煙家數條性命。你事情尚未替我們辦上一點,就想先拿神器?未免也太狂妄了!”
神色冰冷的男子,平靜地說,“我岑千山的規矩向來如此。你們既叫我來,事情我也接了,東西就得留下。”
煙凌大怒,“若是不留,你難道還想強搶?”
岑千山抬起眸看她,肩頭的傀儡突然一百八十度轉動它的鐵皮腦袋,有些呆萌的面孔變幻為面目猙獰的模樣。
大地突然轟鳴晃動,大部分人難以穩立,紛紛祭出了飛行法器。
冥冥間樊唱聲四起,一尊六臂三目,面目猙獰的大黑天神緩緩在半空中現出時隱時現的虛影。
魔神的威壓鋪天蓋地,直逼煙凌,壓得她幾乎站立不住,喉頭湧上一股腥甜。
煙掌櫃出手將女兒護在身後。
“有話好說,岑大家素有信譽,我們自然是信得過的。”
她想不到岑千山這個人,一言不合,說翻臉就翻臉,簡直不可理喻。
作為一家之主,煙大掌櫃極少被人這樣下過面子,心裡十足惱怒,隻是她城府極深,當忍則忍。
岑千山曾和煙家結怨,以一己之力毀了煙家小半基業。是她百般斡旋才緩和至此。實在不想再一次給自己家族豎立這樣強大的勁敵。
煙凌被護在母親身後,一身冷汗直冒。
她是煙家大小姐,自小囂張跋扈得慣了。隻是這一刻,對面之人比自己更為霸道強悍,蠻不講理。
看著那站立在恐怖魔神巨大虛影前的高挑身影,她心中頓時升起一股悔意。後悔當初被他人隨便挑釁一下,就得罪了這麼一個棘手又強大的男人。
煙凌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岑千山時的情形。
那時候自己還很年輕,而這個恐怖的男人也隻是一個瘦弱無助的男孩。
那是在一次大型的晚宴上,素日裡一起廝混的連家姑娘把那個精致漂亮的男孩指給她看。
“看到沒,就是那個人,隻是賤奴出身。我在雷家不意間瞧見了,不過是傳他到小宴上侍奉一二。他卻看不上我等,拿三作四地不肯。半路一把抱住穆大家的腿,攀上高枝,哄著人家收做徒弟去了。”
那時的煙凌喝了酒,加上年少輕狂,跋扈慣了。也顧不得什麼木大家,土大家的,帶著幾個人就把那個男孩堵進了一間無人的小黑屋。
“給我往死裡揍。弄死我擔著。”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架著腳,洋洋得意地坐著,醉醺醺地指揮幾個跟班把那個年幼的魔頭按在地上欺負。
那個岑千山其實從小就狠,三五個大漢壓不住他,越揍得厲害越拼命反抗,像是一匹瘋了的小獸。
“還挺兇的小崽子,不愧是弑父之事都幹得出來的下流胚子。”連家的女兒站在身後冷笑了一聲,
“竟然還有人收你做徒弟?”
瘋狂反抗的岑千山突然就不動了,他仿佛一瞬間就怯弱了起來,咬住牙既不出聲呼救,也不再做任何抵抗。
“哎呦,這是怕了?”性格扭曲的少爺小姐們嘲笑著,有人彎下腰,給了他一腳,“要不要我們去告訴你那位師父,看她還敢不敢要你這個漂亮的小徒弟?”
蜷縮在地板上的瘦小身軀明顯得僵硬了。
在浮罔城內,修真者依家族血脈凝聚在一起。
對家族來說當然是子嗣越多越好,但越到了修為高深的境界越不容易留下血脈,或者得到的後代不夠優秀。
這時候有的人就會選擇領養義子義女,或是收一些小徒弟,以便迅速擴充家族實力。
在這樣的世界,父權和師尊被看得極重,比天還大。
岑千山這樣失手害死養父的人,是絕沒有人願意再收為徒為子的。
屋門被人一腳踹開,臉色鐵青的穆雪出現在門外。
酒氣上頭的煙凌這個時候才想起,這位穆大家雖然素日為人低調,卻是浮罔城第一的煉器師。即便是母親都時常交代,要和她處理好關系。
煙凌剛剛站起身,大大咧咧地同穆雪打招呼,想讓她賣自己些面子,“穆大家別在意,一個小奴隸而已,玩壞了,我十倍賠你。”
話音沒落,穆雪雙臂瞬間覆蓋上玄鐵鱗片,一拳已經轟到她的臉上,把她重重摔在牆壁,撞翻了一片桌椅。
等煙凌從一片狼藉內爬起身來的時候,她帶來的人已經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怒火中燒的煉器大家一手抱起自己的小徒弟,握緊鎧甲崢嶸的拳頭尚且不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