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是個比他實際年齡小十歲、剛剛畢業不久的小女孩。
他沒有戀,童癖,更不會對一個青少年產生什麼欲,望。
當看到艾薇照片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女孩子真的太小了;如果羅林還在,應該會非常喜歡這樣青春洋溢的女孩。
羅林有一顆大度又熱情的心,而洛林隻有背負著重擔、裝滿黑暗歷史的心髒。
洛林沒想過自己未來的伴侶會是怎樣,被要求填寫那份擇偶意向調查表時,他草草填寫,並不上心。
起初的他以為自己會匹配到一個成熟性感的女性,對方年齡與他相仿,擁有一定的事業和野心。
事實上,和他百分百匹配的,是即將成為他學生、眼睛中擁有清澈愚蠢的艾薇。
兩人真實年齡差距大到可以被系統直接篩選出局。
卻是百分百的完美匹配。
洛林沒想到她會對自己造成這樣大的影響。
踉跄著站在黑漆漆縫隙前,洛林終於看清了對她的不公平。
離婚後那一次“爭吵”,艾薇眼含熱淚,吐字清晰地告訴洛林,他對她的好感多麼輕、多麼不值得一提。
愛情從不是洛林的首先需求。
以前,給艾薇分數是這樣;現在,讓辛藍從鬱墨芯片中下載記憶也是這樣——洛林沒有將她放在第一位,也沒有觀察她後期成長過程中擁有的豐沛善意——在被抹除掉情感之後,她仍舊對這個世界抱有無限的寬容和愛意。
‘元’在這個層面上成功了,艾薇不會在乎人類和仿生人、抑或著克隆人的差距,她毫無保留地將它們都當作同類。
所以她會為救辛藍而奮不顧身地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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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辛藍換了身體後,就不再具備現在的意識。
洛林忽略了這點。
他沒有看到艾薇那隱藏的、洶湧的、被抹除後又重新醞釀出的赤誠真心。
——如果一開始選擇先下載關於她的記憶呢?
——如果,一開始在訓練基地剛遇到她時,對她態度再好一些,對她多笑一笑,對她更好一些;從一開始,就想辦法幫她解決“夫妻”和“師生”身份間的衝突呢?不折損她的夢想,早點動手解決問題、讓她安然無恙、毫無後顧之憂地去上喜歡的課呢?
——如果在荒廢區的那一夜,對她多一點耐心,忍住基因本能裡造成的愛欲,沒有和她在那殘破的小旅館中發生關系呢?
——如果,多用些心思在兩人起初的婚姻中,闲暇時刻多和她聊聊天,問問她的喜好呢?
——如果在她提出離婚時,不再維持自尊自傲,而是直接告訴她,他不想離婚、想要繼續下去呢?
——如果……
如果多一點耐心,多一點溝通,多一點溫和,多一點信任。
如果,從一開始,就對她多一些信任,而不是用看待孩子的目光看她,將她當作可以和自己並肩戰鬥的戰士;
如果,在她發現辛藍身份有疑點時,就直接告訴她辛藍的來歷,告訴她辛藍的真實身份和身體,告訴她,他不會刪掉辛藍的自我意識;
如果,在剛踏上來這裡的探險車時,就將全部的計劃告訴她,耐心告訴她,或許存在一部分犧牲,但他會盡力保全所有人的生命——
基地裡,荒廢區,黑暗區。
每一次擦肩而過時,為什麼不停下腳步,問問她身體怎麼樣,最近生活開心嗎?
腳下的碎石子咕嚕咕嚕地滾進漆黑的縫隙中,洛林站在邊緣,聽到茨裡那僵硬、不自然的聲音。
“你還真是走運啊,洛林;為了救你的好朋友,她真的連自己都不在乎了,”茨裡嘟囔著,遺憾地嘆了口氣,“原來她真的這麼愛你——她從來都沒告訴過你嗎?”
——原來她真的這麼愛你。
——她從來都沒告訴過你嗎?
——可你為什麼把她弄丟了呢,洛林?
第78章 覺醒
頭很痛。
好像被什麼東西砸破了。
好像有什麼順著額頭往下流,一路流進眼睛中,像切洋蔥時被濺入了汁水,艾薇蜷縮起身體,擦了擦眼睛,發現那並不是血液,什麼都沒有,隻是錯覺——她來不及休息,茫然地伸手去摸:“辛藍?”
應該是吸進了灰塵,或者其他,艾薇都不在乎了,她咳嗽幾下,喉嚨中滿是血沫子和沙礫的味道,就像吞下了摻著鐵鏽的水。
這個塌陷後的房間沉降到了地下。
周圍一團漆黑,頭頂是幾塊巨大的石板,橫七豎八地蓋著,也阻擋住深溝的泥土和石子跌落。艾薇不確定目前所在的空餘處有多大,膝蓋痛,腳也痛,她在痛覺中艱難地爬了幾步,一雙手在塵土飛揚的地上撫摸,終於摸到了一截變形的腿,還有收緊的褲腳,有一定厚度的布料,小腿側墜著的吊環——這是屬於軍隊防護服的褲子。
“辛藍,”艾薇的聲音啞了,叫他,“辛藍,你醒醒。”
沒有任何動靜。
艾薇勉強躬起身體,發現坍塌下來的這個小小空間可以讓她以這種躬身的姿態前行,詭異的是耳側一直有呼吸聲,還有一種甜和血腥混雜的氣息。
這個呼吸嚇得她伸手去摸褲子上的槍,耳側卻傳來熟悉的聲音:“別動……艾薇,是我。”
是鬱墨。
艾薇打開衣服上的應急燈,謝天謝地,還沒有損壞,有著微弱的光,她看見臉色蒼白的鬱墨。
一縷銀色的頭發垂下,他嘴角湧出大團大團的血跡:“……喚醒辛藍,他隻是陷入休眠了。”
說完後,他又劇烈地咳嗽,那雙沙弗萊石般的綠眼睛光澤更淡了,淡到空明。艾薇看到他胸口貫穿而出的一根鋼筋,結結實實地將他整個人都穿在上面。
——如果不是鬱墨格擋這一下,剛才會被穿胸而死的,就成了艾薇。
“沒關系,”鬱墨微笑,“你討厭我,可以理解,因為我是個怪物……但也因為我是個怪物,你才能好好地站在這裡,真好,艾薇。隻要心髒還在,我就不會死去。”
艾薇說:“和這件事沒有關系……仿生人怎麼了?克隆人又怎麼了?我和你吵架不是因為這個!……因為你一直在騙我。我明明那麼信任你——”
後面不講了,越講越委屈,但現在不是給人委屈的時候,她要把力氣留在重要的事情上。
鬱墨請求:“幫幫我,把我抱下來……我沒力氣了。”
艾薇的力氣也不太多,大腿上的傷痕透著鮮明刺肉的痛,塌陷後的沙塵落到傷口處,更是痛到每一步都鮮明。她不在乎會不會折斷手臂,也不在乎會不會力竭到逃不出去,咬牙,攢足了力氣,抱住被穿透身體的鬱墨,將他緩慢地從那根鋼筋上拔,下。
血肉在鋼筋上摩擦出一種鈍鈍的、粗糙的聲音,鬱墨痛到在她耳側口申吟出聲,痛到泛微紅的眼皮垂著,白色如羽的睫毛遮住越來越淡的綠色眼睛,滿懷歉意地問:“我是不是太胖了?抱歉……早知道會這樣,我應該先絕食七天。”
“不要再說這些話逗我了,”鬱墨的身體還是有一層薄薄肌肉,血液的流淌讓他聞起來就是混雜著鐵鏽味的甜甜草木味,就像和朋友去新長出的甘蔗田野餐時喝的紅葡萄酒,艾薇使出全身力氣,兩條手臂都撐得發抖,她說,“早知道會這樣,你就該早早地把辛藍帶走。”
鬱墨身上的血液濺到艾薇身上,那種裹挾著腥甜的草木氣息更濃了,將他身體最後一點從鋼筋上拔出的時候,他發出一聲悶哼,握住艾薇的手背用力到迸出青筋,在這樣的劇痛之中,他沒有叫痛,也沒有流淚,隻是呢喃她的名字。
“艾薇,艾薇。”
好像她的名字可以止痛。
艾薇脫掉了外套,又將內裡一件馬甲脫下,它本身是用來保暖以及收納子彈的,一團柔軟的絲狀,現在艾薇用力將馬甲扯開,穩穩包裹著鬱墨身體的那道貫穿傷。
她的牙齒在上下發抖,竭力穩住聲音。
“鬱墨,”艾薇說,“我現在沒有藥物,你覺得——”
“我的褲子裡有能促進皮膚組織快速生長的藥物,你幫我塗在表層;隻有這點比較好,我不會像人類那麼脆弱,不至於一點傷就要死要活……”鬱墨說,“沒關系,鋼筋很細,沒有穿破內髒……如果有東西流出,你塞進去就好。”
艾薇被他的形容嚇到了,好像他的胸腔口真的會裂開、流出大團大團的腸子和血肉。
應急的醫學知識課上有講,如果你的隊友不幸被人工智能開膛破肚,不必擔心,先將她(他)的內髒和腸子捧起來,放入胸膛和肚子中,這些內髒和腸子都會乖乖地自動歸位。
這就是人類身體強大的自我修復功能。
艾薇無法想象出鬱墨身體也這樣,她的膽子很大,但還沒有觸碰過熟悉之人的內髒——
謝天謝地,幸好沒有。
她很快找到那種能修復血肉的藥膏,擠了一團出來,擦在鬱墨的後背和胸前,這些藥膏嗅起來還有種薄荷的味道,連帶著她的手指也是一層淡淡的微涼清香。
“你不能用,”鬱墨咳嗽,那雙透徹的眼睛更亮了,“和我這種殘次品不一樣,你是——”
“如果你現在敢說出’完美’’作品’之類的話,看到這管藥膏了嗎?我會狠狠地將它整個整個都塞到你身體裡,”艾薇啞著聲音威脅他,“我不是你們的作品,也不是什麼試驗品,我有名有姓,我叫艾薇——我是我爸媽的孩子。”
鬱墨的手撐在地上,空蕩又寂寞的地下坑洞中,遠處有零散的滴水聲——滴——答——
滴——答——
滴——答——
恆久而緩慢地悸動著。
“艾薇,”鬱墨寂寞地叫著她的名字,“你真的想要做’人’嗎?現在的你應該意識到了,人類就是自私自利的物種,他們屠戮同胞,為了自身利益而虐殺地球上其餘生物。歧視,階級,虛榮,自私,野心……人類糟糕,人類的感情也糟糕。”
“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事物,”艾薇用力反駁,“我知道人類有壞的一面,但也有好的一面。”
“你可以選擇和我一起長生,”鬱墨的眼神幾乎帶有哀求的意味,他說,“將記憶上傳到雲端,更換人類的軀體……我們可以長久地生活相伴,就像故事中的’神仙’。脫離□□,記憶永存,飛升為’仙’——這不是神話,你可以做到。”
“我不要,”艾薇拒絕,“我不要那麼痛苦地活著。”
“不是痛苦,”鬱墨說,“你是擔心愛的人死去嗎?沒關系,可以做情感剝離和清洗……那些讓你難過的、痛苦的,都可以輕松洗幹淨,不會困擾你的腳步,你會永遠開心地活著。”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真的很像故事裡的魅魔。
如果魅魔真實存在,應該也是鬱墨這個樣子吧——長長的、月光般銀色頭發,幹淨的像一片裁來的絲綢,淡綠的眼睛,雪白的皮膚,恰到好處的成熟度,像一顆剛剛成熟的青提,咬下去是清亮解渴的甜絲絲汁水。
“……我不要,”艾薇緩慢地重申一遍,“鬱墨,你好像也在接受情感清洗——你也這樣活了很久嗎?你有多少年的記憶?”
鬱墨說:“幾十年,還不到一百年。”
“嗯,”艾薇點頭,她說,“難怪你學習成績這麼好,無論什麼知識,你好像都能輕松記得……小時候我還為趕不上你而自卑。”
“錯誤,”鬱墨說,“你才是最聰明的那一個,第一區所有人加起來,都抵不上你一個腳趾頭。這隻是長生的好處——隻要給你足夠的時間,你可以學到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知識,可以嘗試很多種不同的人生,我會永遠陪伴著你,保護你。讓你難過的感情都可以清理,讓你傷心的人都可以忘掉。”
“是啊,你做過很多次的情感清洗了,”艾薇說,“那你呢?你喜歡清洗自己的感情嗎?”
鬱墨被她問住了。
“我想當一個生命短暫的人類,”艾薇告訴他,“我拒絕上傳我的記憶,也不要再更換身體……我就是我。”
鬱墨問:“是因為你身體裡有洛林的骨頭?”
“不是因為這個,”艾薇說,“因為快樂,人類社會雖然會有歧視、階層、野心……但我想,如果意識到這點的人越來越多,人類社會也會努力地消除掉這些吧。”
鬱墨側著身體,他慢慢地說:“古往今來,人類歷史幾千年,戰爭不斷,國家政權更迭……人永遠在重蹈歷史的覆轍,艾薇,你說的’徹底消除’隻是一種理想,還是極端的理想。”
“理想不就是應該高高在前、讓人去追趕的嗎?”艾薇站起來,她仔細地將藥膏收好,仍舊放回鬱墨的口袋,她吸了一口氣,說,“我願意做那個始終追趕理想的傻子。”
不再嘗試和鬱墨講話,艾薇轉過身,跪在地上,努力嘗試將被困住的辛藍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