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二十三區離開,穿越荒廢區的人類,以為到達第一區後就能得到安寧,”鬱墨說,“但第一區的人認為他們是另一種威脅,可能會被’元’寄生、被操縱,被控制,也認為他們會來瓜分第一區中為數不多的資源,政府如何解決這件事呢?是花費大量的金錢、精力和時間,冒著他們之間可能會有間諜的風險,將他們一一接受呢?還是,幹幹脆脆地看他們死在酸雨中呢?”
艾薇早已隱約猜測到。
可這並不意味著她能坦然面對。
洛林說:“別以偏概全。”
“是嗎?”鬱墨溫柔地說,“被圈養的羊,一直以為自己的敵人是狼,提心吊膽地住在羊圈中——沒想到,最後吃掉它們的,其實是牧羊人。”
艾薇說:“但這也不是’元’隨意改造人、支配人的理由!”
——為什麼一定要比爛呢?
——為什麼要某一方面被指責爛透了的時候,跳出來說“某某某也很爛”?
“是的,”鬱墨柔聲,“我知道……所以,小寶,我會永遠站在你這邊。”
他抬手,想要撫摸艾薇的頭發,就像小時候,艾薇經常會在他懷中睡覺,從那麼小小一個,逐漸變大,長成漂亮的姑娘。
艾薇推開了他的手。
她竭力保持著禮貌:“我需要安靜,請不要和我說話,更不要碰我……謝謝。”
洛林說:“你可以睡一會。”
“謝謝,”艾薇的臉色一點也不好,她重復,“謝謝老師。”
洛林想糾正她,不要再用“老師”這個稱呼了。
但如果不用“老師”,她一定會用更疏遠、更有距離的“上將”,那樣更讓他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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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艾薇看起來就像一個忽然間失去家的貓咪,毫無歸屬感,毫無安全感——蒼白的臉,疲憊的身體,受傷的右手。
她垂著眼,無法入睡,心事重重。
她問:“如果去了元的基地,我能知道我是誰嗎?”
艾薇想知道,自己的“大腦”主人,她原來的身體,原來的身世,原來的生活軌跡——或許也是一個二十三區的女孩,或許是被元強行掠奪來的嬰兒,或許——
如果沒有元的介入,她會擁有怎樣的人生。
“理論上可以,”鬱墨說,“七年前,那個基地就被軍隊包圍了,已經廢棄很久——”
說到這裡,他意識到什麼,去看洛林,從後者臉上看不出情緒。
“我們這次去,會幫助洛林找到他兩個朋友的屍體,”鬱墨又說,“也會找到能治療好小寶手腕的骨骼增長劑。”
洛林沒有說話,他冷靜地看著前方。
事實上,他和鬱墨的談判不止這些。
——艾薇的身體,是人工智能的優秀產物,但,畢竟是’產物’。
——她被判定為D級基因,有極大概率,是因為免疫系統的隱患。
自然條件下,有著類似免疫系統隱患的人,會忽然猝死於免疫系統導致的混亂爆發;
按照鬱墨的計算,艾薇也不能幸免於難。
不單單是她的手腕,還有關於她身體、成長的更多、更多資料……
隻有數據足夠,才能找出挽救的辦法。鬱墨想要艾薇活下去,而不是被‘元’當作試驗品拋棄。
兩人默契地沒有在艾薇面前提到這件事。
辛藍陷入休眠,儲蓄能量和精力,鬱墨專心致志地縫補著艾薇的一件外套,仔細地在破損處繡上漂亮的常春藤;
洛林皺著眉,簡短地在回憶一遍鬱墨芯片中的內容。
除卻他親口承認的伊甸之園和亞當、夏娃之外,辛藍所讀取到的、鬱墨那個芯片上的記憶,就隻剩下無休止的銀亂場面。大部分出自於鬱墨的仔細思想——換句話說,那些東西,大部分來源自他的大腦幻想,而非真實。
這也是洛林厭惡鬱墨的最大原因。
鬱墨幻想中的女孩子並沒有具體面容,但身高體型和艾薇非常相似,他幻想艾薇騎在他身上,幻想艾薇用腳踩他的胸口,甚至幻想艾薇吸吮他的胸口,像小孩子吸吮母親的如支。僅僅是這些意,淫,尚可以體諒,畢竟鬱墨也被元賦予了同樣能掌控大腦的月誇下兩小腦。
男人,想出什麼都不稀奇。
洛林無法接受的是,鬱墨甚至會幻想松旭、松鋒、甚至於更多陌生男人加入他們。
這種行為就像是在收集玩具,鬱墨會將所有符合艾薇喜好的男人收集,統統送給腦海中那代表艾薇的女孩子,想要她快樂,用這種扭曲的方式討好——他的本體的確不是人類,人類絕不會有如此思維方式。
——如果不是需要鬱墨提供更多信息,現在,他已經被作為“失蹤人口”來處理了。
“……別那樣看我,”鬱墨很無奈,“芯片的儲存都是分類保存,就像人類的記憶宮殿……我也沒想到,你們最先破譯出那部分——申明一下,現在我已經記不清裡面具體內容了,隻能知道大概有什麼。”
“沒關系,我不介意給你做腦部手術,幫助你永久忘掉,”洛林聲音森寒,“你真該下地獄。”
“嗯?”鬱墨慈愛地說,“下地獄?不,隻要數據在,我就是永生的……我永遠都會陪伴著小寶,照顧她是我的使命——洛林上將,你這樣憤怒,難道是因為發現幻想快樂派對中沒有你嗎?”
正發呆的艾薇問:“什麼幻想快樂派對?”
“沒什麼,”洛林說,意識到聲音重了,又放輕一些,“你餓了麼?可以——”
沒有說完,松旭給艾薇打來電話。
他剛剛照顧好松鋒,後者一直在吐血——昏迷——吐血——昏迷中反復起伏,作為弟弟,松旭義不容辭地陪伴著。
“但我現在也想看看你,”松旭大口喘著氣,“你醒來後,咱們還沒見過面呢。聽鬱墨說,你腕骨傷得很嚴重,我找了三種生長劑,你要不要試試?——現在我能去看你嗎?”
“對不起呀,”艾薇小聲,“我現在已經不在基地裡了……”
“你回家了?”松旭驚詫,“沒關系,剛好,我也很久沒見到叔叔阿姨了。”
“……不是,”艾薇編了謊言,“老師帶我轉院,去了更好的軍區醫院,隻是可能要保密……對不起呀,松旭。”
“沒關系,沒關系,”松旭舒了一口氣,“是洛林老師對嗎?他說話那麼惡毒,還那麼健康,肯定挨過不少打,認識很多優秀的醫生——”
艾薇:“……”
“隻要你能恢復就好,”松旭鼓勵,“不用想太多,我以你為驕傲!”
通話到此結束。
鬱墨轉身,看洛林:“所以你明白,為什麼我喜歡松旭參與、卻堅決不想要你加入了嗎?”
洛林一言不發,手中的槍抵上鬱墨的額頭,正中眉心。
“別耍花招,”他說,“否則我會在你大腦中植入些不能剝離的芯片。”
鬱墨微笑:“什麼芯片?”
艾薇說:“呃……可能會是些重口GV之類的吧,我猜的,老師看起來會用這種方法羞辱你。”
鬱墨不笑了。
他臉色蒼白,不再說話。
他們在零點準時抵達新安全區的邊界。
察覺到是洛林的車後,對方甚至沒有要求出示“進入荒廢區證明”,輕松地放洛林離開,還關切地問他,是不是有什麼緊急軍務要執行?
洛林頷首,他刻意給對方看了腕上手表的時間。
“是啊,”他說,“否則,我也不至於在凌晨一點離開了。”
對方畢恭畢敬地目送著洛林的車遠去,待車晃晃悠悠行駛到荒廢區時,洛林才低頭,重新將時間調回零點。
艾薇明白了:“您確定能在一點前拿到出入申請?”
——所以洛林做了兩手準備,為了節省時間,先偽造一份假的出入申請進荒廢區;私下裡,又拿到真實申請,配合著用手表時間“誤導”負責人。
夜間值守的人沒有看洛林的申請書,事後哪怕有人舉報追責,他的人工記錄表上,也是洛林在凌晨一點離開。
她說:“我還以為您是那種正直、特別守規矩的人……”
“正直和固執還有些區別,”洛林說,“如果我死守規矩,現在的你應該還在為申請進入探險隊準備材料。”
艾薇默默地低頭。
她發現,自己也不是那麼了解洛林。
另一個洛林在她面前一點點展開,像一幅浸在水中的拼圖——由她開始努力地一塊塊拼湊。
他有特殊安慰人的邏輯,嘴巴鋒利,但心腸也不是那麼古板;他其實很大度,甚至算得上寬容……
洛林的腿骨,她的骨頭。
他多次嚴肅地告誡艾薇,告誡他們,要珍惜身體,移植後的肢體永遠不如天然的更好——這足以證明,洛林其實很厭惡肢體移植。
他很喜歡原本的身體,一個追求完美、追求極致的人,在適應新腿的時候,夜裡該有多少次為損傷的腿難過?他會多麼痛恨那個截掉他的腿、殺掉他朋友的人工智能?
可洛林很清明,說這件事和她無關。甚至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她的所想,用語言來開導她的自我譴責——
他不僅不怪她,還將她當作同樣的受害者。
哪怕她身體裡還有他的骨頭。
……
“老師,”艾薇抬起頭,她主動問洛林,“我現在的骨頭,還能重新取出來,做您的腿骨嗎?”
洛林皺眉:“看來的確不該讓你和鬱墨太近,他的傻氣已經影響到你了。”
“不是……”艾薇說,“既然我的骨頭是您的,那,如果我有一天忽然間死掉——”
“你是不是想氣死我?”洛林打斷她,面色很差,“還是睡不著、故意找我聊些愚蠢話題來接受批評?”
艾薇明亮的眼睛看著他。
夜晚的探險車中沒有開太多明亮的燈,溫柔的燈光下,她的表情讓人無法說出重話。
她太單薄,太脆弱,太美好。
怎麼能脆弱又堅韌。
單薄又美好。
洛林目不轉瞬地看著她,除卻作艾之外,兩人第一次對視這麼久,從彼此眼睛中,都看到自己——一個不高興,一個茫然。
“……我不會罵你,”洛林說,“你不是我的孩子——退一萬步講,就算你是我的孩子,也沒必要有這種想法。你是獨立的個體,同樣是非自願——你不欠任何人,包括你身邊那個銀色頭發綠眼睛的怪物,明白嗎?別有那麼多歉疚心,有時真希望你的道德能像身高一樣低。”
艾薇:“……我其實不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