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能清晰地感受到洛林的高度自律,他並非教徒、但堅持婚前守貞足以證實這點。
黑暗區的那一次,包括之後的很多次——都是因為基因的吸引,是一種違背理智的本能。
她現在已經清楚地體會到那種如春,藥般的致命吸引。
如果高度匹配的不是她,換成另外一個人,洛林會怎麼做呢?
很多事情完全經不住細想。
以前的艾薇可以得過且過,她不會深究每一份愛背後的用意,願意接受那些含糊不清的、另有目的的愛,她會努力地回報給對方——
可現在的艾薇不一樣了。
她想要純粹,哪怕是純粹的痛苦真相,也不要稀裡糊塗、甜蜜的假象。
“……或許您已經不記得了,”艾薇說,“我曾經問過您一次,我說,’如果當初基因檢測結果出來後,和您高度匹配的,我是說,匹配度百分百的人不是我,您今天也會這樣對她嗎?’”
洛林記得。
那個時候他隱約察覺到艾薇的異常,意識她不會被基因的高度吸引所影響,所以在辦公室中用手撫慰了她,確認她身體的真實情況。
當初的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用了反問。
“您那時候問我,如果高度匹配的人不是您,我會選擇和對方結婚嗎?”艾薇完整地復述,她說,“是的,我會和對方結婚。但或許會更早一些離婚……比如,在基地培訓結束的那個時刻,我的身份ID就已經改成了’單身’。”
洛林終於說:“我不會。”
他緩慢地說:“如果高度匹配的是另一個女孩,我不會像對你一樣對她。”
艾薇有點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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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到了理想中的答案,可是它太遲了——
現在的她意識到一點點的好感、一點點的愛,不夠,遠遠不夠。
“嗯,”艾薇繼續點頭,她其實還想說一些抱怨的話,還有很多很多不開心的東西要講,可說這些話的目的不是抱怨——艾薇已經在剛才那幾聲尖叫中宣泄了情緒——慢慢往旁邊挪了一步,整理好語言,她鄭重地告訴洛林,“這是那個時候我想聽到的。”
——那個時候。
——“最”喜歡。
這些代表著過去式的用詞,就像是乘坐摩天輪時,在頂點時看到最絢爛的晚霞。
之後就是無盡頭的快速下墜。
無論是摩天輪,還是晚霞。
太陽沉下去了。
洛林說:“抱歉,我不知道你存在這麼多不滿。”
真不容易啊。
還能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道歉。
艾薇看著洛林的軍裝,那上面的金屬紐扣有著精致繁復的花紋,像一圈一圈環繞的藤蔓,微微裂開花苞,謹慎吝嗇地開著細細的一縷。
“我們之間存在一些問題,”洛林說,“我承認自己忽視了你的部分想法。”
艾薇飛快地說:“我知道,因為我們有一定的年齡差距。”
“和年齡無關,”洛林說,“我還沒有老到放棄思考。”
艾薇發現他的毒舌真的是無差別掃射。
“你可以提出,”洛林說,“我會聽。”
“但是,我如果說的話,那就是我討要來的東西,它不是你真心想要給我的呀,”艾薇說,“老師,洛林,赫克託上將——您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不想像乞丐那樣捧著碗四處乞討,不想可憐到處處尋找愛,不想隻要有人給我一點點愛——我就像飛蛾撲火那樣飛快地撲上去——我有自尊的!”
洛林遞過去一張手帕,幹幹淨淨、素樸的白,右下角繡著赫克託的姓氏,艾薇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接過手帕,她其實傷心極了,但還必須控制著表情,壓抑著情緒,不想將這些糟糕的東西發泄在洛林身上。
她們隻是不合適而已,並不能因為性格的不合適而向洛林發這樣大的火。
艾薇非常能設身處地為他著想,從洛林角度來看,他也沒有犯什麼錯誤。
“為什麼要壓抑自己情緒?你不需要為我共情,”洛林看著艾薇用手帕捂住眼睛,她現在就像傷心的兔子,用力地折下耳朵擋住眼,他說,“想說什麼都可以。”
艾薇聲音有點哽咽了:“算了,我想保持自己的素質,不想說那些髒話。”
“總之,”艾薇說,“很感謝您這麼久以來的幫助和照顧,之後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會很樂意幫助您——”
她像個學生,姿態標準地向洛林鞠躬。
“我知道您肯定有自己的考量,比如為什麼更信任辛藍,而不會告訴我,因為我的確還年輕,您不能完全信任我,我知道,也理解,”艾薇說,“我們的婚姻和普通的有所區別……我當然明白,您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謀劃,是出於大局觀的考慮,愛對您來說算不上多麼重要,您並不缺這一點。當然,您現在也會說對我有好感,可我現在不需要了。”
洛林不想看到她此刻的樣子。
他甚至不願聽她這樣平靜、通情達理地表達著那些東西,平靜意味著經過思考,通情達理證明有自己的正確判斷。
離婚並不是一時興起,是她經過深思熟慮後做出的判斷。
“你一直是個好孩子,”洛林說,“現在我——”
“是的,感謝您的誇獎,”艾薇仍舊保持著那個深深鞠躬的姿態,她垂下頭,隻給洛林看她梳理整齊的頭發,她不斷地重復,“非常感謝您,老師,但現在的我不需要了。”
她完成這個鞠躬,將那條沾了眼淚的手帕遞給洛林。
「現在的我不需要了」
艾薇反復重復著這點,用一種柔軟禮貌的姿態,將自己封閉,將他所有的話都拒之門外。
“我不會用您妻子的名義招搖,也會為您的隱私保密,”艾薇說,“從現在開始,我會一心一意地將您當作老師對待……非常感謝您。”
她又深深鞠一躬。
洛林抬手,抓住艾薇的手腕。
這種動作非常失禮,但在她起身的那一瞬,洛林有種她會像蒲公英般消散的錯覺——
就像辛藍和赫克託在他面前被機械人撕碎的時刻。
洛林問:“不想聽我說話嗎?”
“是的,”艾薇說,“我承認您有出色的演講技巧,也承認您口才很好——我不是不想聽,是不敢聽,老師,我害怕您的話語會動搖我……”
“動搖什麼?”
“您這樣太過分了,明知這樣繼續下去我會很內耗,”艾薇猛然抬頭,沒有手帕的遮蓋,充滿眼淚的眼睛看著洛林,那些微鹹的淚水圓滾滾地凝成珠子,從她睫毛下一顆一顆落下去,“您明明知道是什麼——”
洛林握緊手,艾薇疼得皺起眉;察覺到弄痛她後,他微微松開手,那種她會消失的感覺更重了——
“洛林。”
同樣如金屬的女聲響起,下達裁決的女總裁決盯著兩人,她說:“按照法律,您不應該強行抓握妻子的手——我可以用家暴的名義起訴您——艾薇,你還好嗎?需要我幫助嗎?”
對艾薇說話時,女總裁決的聲音溫柔了很多。
那雙和洛林如出一轍的黑色眼睛看著艾薇,她快走幾步,不悅地看著洛林,雖然很憤怒,但還保持著禮貌,提醒:“您差點弄斷她的手腕!”
“沒有,謝謝您,”艾薇道謝,“沒事的,隻是被抓一下,很意外,他沒有傷到我。”
洛林看到她倉皇又尷尬的神情,那種模樣能令疼愛她的父母心碎;方才被洛林抓握的手腕處,慢慢地浮現出紅色指痕。
他長久和機械打交道,力道的確比尋常男性大。
洛林沒有看擋在她身前的女總裁決,側身,視線牢牢捕捉、鎖定住艾薇。
這裡顯然不適合再談私密的事情。
他說:“艾薇,來我宿舍,我有話對你說。”
艾薇沒有回應,匆匆地跑掉了,陽光落在她白襯衫上,照的那一片純白的顏色都輕飄飄飄起,像溫柔的蒲公英,展開她的翅膀,蓬勃地飛開了。
她不想聽洛林說話,除了道謝就是基於禮貌的維護。
就算是被他剛才抓痛,她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摩天輪最頂點的晚霞已經結束了。
太陽要落山了。
“洛林,”女總裁決說,“恭喜你離婚成功。”
“也恭喜你放棄原則和下屬戀愛,”洛林客氣地叫她的名字,“吉蒂·赫克託,我早就說過,婚姻是我個人的選擇,你不該來這裡。”
“至少有個女孩子成功脫離了苦海,”吉蒂說,她的聲音是赫克託家中、一脈相承的沉著冷靜,“希望您永遠記得自己的名字和姓氏,洛林,我表弟的靈魂會永遠注視著您——別忘記您對他的承諾。”
吉蒂·赫克託。
洛林·赫克託名義上的表姐,屬於赫克託這一代孩子中年紀最長的一個,在政府中工作。
洛林·赫克託從軍之前,她是赫克託家中最耀眼的明珠,被寄予重望。
洛林沒說話,黑色皮質手套下,手背的疤痕有被烈火灼傷般的痛覺,他隻看著艾薇奔走的方向,耳側又響起吉蒂的聲音。
“……不要忘記赫克託家當初對您的資助,也不要忘記,是誰將您帶出黑暗區……”吉蒂說,“尊敬的赫克託上將,您還記得當初在墓碑前的承諾嗎?因為您,我那可憐的表弟,羅林的墓碑至今隻能藏在家裡的薔薇園中……”
“我知道,”洛林側身,他那黑色尖晶石般的眼睛下,是死寂般的情緒,“我想在正式的離婚文件上加一部分。”
吉蒂說:“什麼?”
“提高離婚後的撫養金,”洛林說,“在現在的基礎上,上調百分之二十,給艾薇。”
他沒說為什麼,也無意和吉蒂繼續聊下去,邁步離開,握過艾薇手腕的掌心隱隱發燙,像被她身上的尖刺狠狠刺穿。
此時此刻,洛林腦海中隻有艾薇那破舊的、反復磨洗到脆弱單薄的褲子。
連補血劑都買不起,隻能在生理期忍受著貧血的痛苦。
吉蒂提醒:“……還有眼睛,雖然你原本的瞳色就接近黑色,但近期瞳紋識別系統進一步升級——”
“我知道,”洛林打斷她,“你所說的升級,兩年前的軍方已經在使用了。”
吉蒂終於不再說話。
洛林回到軍官宿舍,床單還沒有更換,上面仍舊有艾薇的氣息,還有淡淡的、椰水潑灑後留下的痕跡。他坐在床邊,側身看著儀容鏡,昨天,裡面還倒映著艾薇爽,到腳趾都繃緊、用力蹬他的的影子,現在,隻有洛林獨自一人坐著。
片刻後,他走向鏡子,和裡面的自己對視。
緩緩抬手,洛林取下右眼中的透明薄片,露出毫無遮蓋的原本瞳色,深沉濃鬱的墨綠,像黑色尖晶石和翡翠重疊伴生寶石,死寂的深淵。
——偽造的、屬於羅林的瞳色讓他和艾薇百分百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