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安靜片刻,刷地一下起身,身體裡的血液劇烈流動,用力推開洛林,她跑進浴室。
洛林浴室裡的東西和臥室一樣簡單,連浴缸都沒有。
不要說護發素和身體乳這種產品了,連洗發水和沐浴露甚至都是同一瓶。
艾薇用很大力氣擠出一團塗在手掌心,快速打出泡沫。
這些東西沒有任何味道——那洛林身上那種吸引人的冷冰冰味道從何而來?他的洗護產品簡單到不可思議。
她飛快將打出的泡沫塗在頭上,身上,狠狠搓了一遍,被用力壓過的皮膚很快浮現出一層痕跡,又隨著血液循環慢慢消失。艾薇盯著那處恢復正常的肌膚看很久,完全想不到,自己為何會和“非人類”扯上關系。
結婚那日的婚宴上,松旭提到過一次,說赫克託——洛林似乎非常厭惡仿生人,就像個極端的人類至上主義分子。
他會不擇手段地維護人類在這片星球上的地位,認為人永遠是食物鏈的頂端;仿生人也好,人工智能也好,這些由人類創造出的東西,生命是人類給予的,也隻能永遠為人類服務。
軍政中,有此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所以,針對荒廢區人工智能的剿殺,是正義的行為,也是為人類的前途而戰。
……話痨警察羅伯特同樣厭惡仿生人,但他的理由有些奇怪。
百年前,有個被各種奇怪語料喂出的自動聊天機器人,就叫做“羅伯特”,它在二十年前曾被機器人歷史研究學者成功復原、並做了軀殼。這個實體化的“羅伯特”本意是做為“朋友仿生人”,但因為格外陰陽怪氣的語氣和天真愚蠢的話痨,遭到大部分人的嫌棄和投訴——
話痨警察羅伯特因同樣的名字遭受到校園暴力。
之後他就是徹頭徹尾的仿生人仇視者,認為仿生人無論是否服務於人,都該被立刻摧毀。
艾薇對仿生人的態度沒那麼尖銳。
她不想奴隸仿生人,也不是“仿生人快毀滅人類吧”的派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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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她甚至分不清自主意識仿生人和人類的區別,隻要是“好的”,那麼,或許有的“仿生人”也未必一定要被毀滅——和她想法的人不太多,大家都喜歡立場鮮明。
水聲一停,洛林敲門。
“在嗎?”
艾薇說:“我就算不是人類,也不可能是老鼠,不會順著排水管溜走。”
“或許你身上有哆啦A夢的縮小燈,”洛林說,“我們時間並不充裕。”
艾薇說:“什麼?”
“節省時間。”
話音剛落,艾薇披上雪白的大浴,巾,打開門,昂首闊步走出。
她的四肢坦蕩無遮蓋地露在外面,不確定是不是為了對抗他的“節約時間”,她什麼都沒穿,就這麼冷淡地隻裹一條浴巾走出。
這條絨絨的、寬大的毛巾把她整個人穩穩包住,聞起來像加了椰肉的香噴噴糯米粽子飯。
她是故意的。
她分明知道洛林還在敏,感期,也已經明白兩人間的確存在的、單方面的、她對他的致命吸引力。
這是艾薇的挑釁。
洛林隻看一眼,就垂下頭,看地上一行水痕,是她赤足踩出來的,滴滴答答拖曳著水痕,像一排小鴨子淌水而過。
現在他已經洗過雙手,戴上手套,從防塵櫃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玻璃試管,另一隻手拿著長長的棉籤,要艾薇張嘴。
艾薇照做。
長長的、堅硬的棉籤蹭過口腔層,異,物的入侵和深,處被觸碰的感覺讓她沒有絲毫安全感,眼淚幾乎要流出的同時,有著消毒棉包裹的前端已經深入到咽喉,洛林仔細觀察著她口腔內部,另一邊轉動棉籤,在她被,捅,出生理性,淚水的同時,迅速將棉籤取出,放入密封細長試管中。
這個期間,洛林沒有看她裸露在外的皮膚半分,縱使那濃密的椰子香味如席天蓋地的一張密密捕獸網,將他東南西北地牢牢籠罩。
艾薇咳嗽了好幾聲:“……如果隻想從生,理層面來判定我的身份,你不如去找一個信得過的醫生。”
“找誰?鬱墨?”洛林問,“你確定?”
他擺好玻璃試管:“的確信得過,我相信他一定會不計一切代價幫你。”
艾薇想要拿膠帶封上他的嘴巴,他現在的語言太鋒利了。
封管。
唾液提取成功。
洛林重新拿起一根細長的玻璃試管,另一隻手觸碰艾薇的臉頰,很幹燥,沒有絲毫潤湿的痕跡。
艾薇感覺到顫抖,隻是這顫感的來源是洛林還是她自己。
洛林說:“我記得你很容易流汗。”
“那是在運動後。”
“運動?”洛林說,“你打算現在這樣出去跑幾圈?”
艾薇叫:“不是那個意思,你不會先提取其他需要的東西嗎?比如說,指甲,頭發,血液……”
“我有你的血液樣本,不需要再浪費。”
“真稀奇,你會覺得抽我的血液是浪費,”艾薇月匈口因呼吸而不平穩,“我以為你完全不在乎。”
冷不丁,她想到那盒昂貴的藥,感覺喉嚨一窒,有種難以吞咽的感覺。明明過去沒有多長時間,卻像已經過去很多年。
那個時候的洛林可能還將她當作一個有些麻煩的學生,現在已經用對待敵人的姿態來對待她了。
她竭力讓自己聽起來十分輕松:“不就是幾粒藥丸就能再生的東西麼?”
洛林沒有說話,他將標記著‘sweat’的玻璃試管放下,一頓,看向那個貼著‘Vaginal fluid’標籤的試管。
那種生血的藥物能對艾薇生效,很出乎意料。
檢查到現在,事實上,他如今已經大致排除掉“仿生人”的可能性,她和洛林所解剖過的那些仿生人有著顯著差距。
艾薇對大眾麻醉劑無反應,有一定的抗藥性,她的身體構造和器官幾乎和人一模一樣,現在隻等著體,液的具體分析結果;洛林不準備將這些東西送去軍方機構,而是用自己的實驗室。
他已經隱瞞了許多事情,隱瞞她與那麼多人的不合理匹配度,她異常的血檢報告,和鬱墨不尋常的關系;和“艾薇”相同的DNA,現在的檢測也都避開辛藍……這些能立刻讓她喪失生命的數據,被洛林獨獨掌控在手中。
一旦被軍方察覺,隻要其中有一項結果是異常,她都可能會被立刻摧毀。
洛林目前不想那麼做。
——盡管那才是正確做法。
他已經破例過很多次。
艾薇也注意到那個玻璃試管上的標籤,愣了一下,又覺在意料之中。
寂靜片刻後,她平靜地躺在床上。
身體檢查也有這個環節,醫生會用長長的棉籤沾取一部分分,泌物,送檢,化驗,出結果。
放空視線,盯著看空氣,艾薇在努力說服自己,毫無疑問,她一定是人類。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她想,或許是比對的DNA樣本被不小心汙染了。
——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會是誰?
——所謂的童年經歷、創傷未必是真的……洛林雖然很厲害,但他畢竟不是心理醫生,推斷不一定精準。
洛林拿著玻璃試管,角度和燈光讓那冰冷試管側面折射出涼涼光芒,落入艾薇眼底,微微有些刺痛。她眯了眯眼,已經坦然地說服自己接受這個完整的取樣流程。
畢竟空口無憑。
洛林沒有動,他很鎮定;深黑色軍裝妥帖地裹著嚴峻的軀體,屬於軍隊上將的制服有著無可比擬的壓迫感,她清晰地感知到這種無可比擬的壓力。
被很多人評價過“遲鈍”“慢一拍”的艾薇,在這個時刻有了些敏銳的、恍惚的感覺——
好像胸腔中有一口氣正緩慢地離開她的身體,如果今天洛林揭開這個浴巾,那些建立於師生關系上的信任,似乎會立刻土崩瓦解、煙消雲散。
艾薇有些說不出的沮喪。
年少時,她也為自己的基因評級和難民身份而焦慮過,但這一刻,那些曾困擾過她的身份,如今也成了奢求。
她決定主動把浴巾打開,洛林卻抬手,按住她的手,將浴巾邊緣壓緊。
艾薇閉上眼睛。
但他遲遲沒有進行下一步。
艾薇緊緊抿著唇,無意間側臉,一愣。
洛林不知何時已經摘下黑色手套。
此刻他離她很近,那雙像被腐蝕過的手展露在她面前。
艾薇清楚地看到那整塊的疤痕,猙獰,特有的腐蝕性傷害。與之相反的,則是洛林的裝束,黑色整潔的軍裝端正,襯衫領口妥帖鋒利。
再端正嚴肅的軍裝也遮擋不住那道扭曲的疤。
具備著強烈腐蝕性的酸雨和濃硫酸留下的傷疤的確很像,濃硫酸的疤痕創面界限明顯,多有凹陷,而酸雨留下的更皺皺巴巴,泛一層不正常的白。
在這時,艾薇終於確認,那塊手背疤痕就是酸雨的痕跡,完全不是什麼化學實驗。
洛林在說謊。
貧民窟的孩子,名字,他對黑暗區的熟悉,酸雨侵蝕的疤痕,荒廢區……
艾薇猛然意識到,其實她完全不了解洛林。
她隻了解淺淺的、作為老師、合約丈夫的那個表層,深層的洛林是什麼模樣,他的真實性格、想法……她都無從知曉。
“近二十年,有記載的,隻有我五歲時候的那次酸雨,”前途不明,艾薇快速地問,“那時候的你應該隻有十四歲;而且酸雨的範圍是靠近第一區的荒廢區,小範圍的局部……”
“我不知道該稱贊你聰明,還是誇你心大,”洛林說,“現在的你竟然還有心情討論酸雨,接下來想聊什麼?臭氧層空洞?還是飓風?”
“你身上有被酸雨腐蝕的疤痕,”艾薇說,“但十四歲的你不可能通過任何合法途徑去荒廢區,而且那一片,當時都是難民——”
說到這裡,她愣了一下。
意外地降臨在荒廢區的酸雨,剛好落在難民聚集的地方;那個時候的很多區都出臺了關於安置難民的人文關懷政策,實質上,在每一個區眼中,這些逃難來的人民都是不安全因素……
進入自己區域的難民,自然是越少越好。
艾薇打了個寒噤。
“你當時也在荒廢區?”艾薇說,“茨裡用很難聽的字眼罵你——”
“我用過更難聽的字眼罵他,”洛林說,“與其在這裡替我打抱不平,不如用你的小腦袋努力想想——或許能想到什麼有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