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啊,再快一點。
別管父親召來傀將是不是想連他們一起殺,至少在九方家內讧之前,必須先除掉眼前的強敵。
花圃內花草狂舞,被墨麟斬成碎片的金縷玉花瓣在炁流中卷入上空,飄飄揚揚,越過玉京城內的屋檐,落在踏碎城牆而入的傀將腳邊。
他沒有半分遲疑,抬腳從飄落的金縷玉上踏過。
到九方氏府邸所在的地方去。
要去那裡,完成它的使命。
玉京城東門已被天甲三十一的黑火摧毀,好在大多數百姓都在靈雍學宮的疏散之下躲去了更加安全的城南,然而從東門至九方氏府邸之間的屋舍街道,卻在火光中化作齑粉。
那火焰並不熾熱,冰冷得仿佛蒼白而無生機的屍體。
它所過之處,花草枯敗,被黑火包裹的修者,連慘叫掙扎的餘地都沒有,瞬間被抽幹生機,化作屍骸骷髏,風吹成沙。
“……這怪物,真的是凡夫俗子能降服的嗎?”
聞訊而來的方伏藏背著慕蒼水,於屋檐上眺望這一幕時,他幾乎生出了一種本能的畏懼。
背後傳來老者平淡聲線:
“這黑色異火的確駭人,不過百年前,這樣的邪魔在神州隨處可見,不也照樣被凡夫俗子所降服?莫要畏懼,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總會有辦法的。”
方伏藏朝後方望了一眼。
這慕婆婆雖無半點修為,可一開口,卻奇異地能鎮定人心。
“慕婆婆,這九方氏府邸要不您還是別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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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伏藏實在不知為何南宮鏡要他帶這個老太太來,那邊儼然正處於亂戰之中,這慕婆婆手無縛雞之力,打起來豈非送死?
“自邪魔肆虐神州大陸到今日,從無色城到九幽,再從九幽到仙都玉京。”
慕蒼水望著那處熟悉的府邸,微微一笑:
“我活著,就是為了今日,又豈能畏懼這點風浪?”
一個滿頭華發的老者在這等情形下說出這樣的話,對於方伏藏和他身後眾修者,實在是有些詫異。
回過神來,方伏藏輕嗤一聲:
“真是上比不過老,下比不過小……不過您說得對,此戰之後,神州格局將定,無非是加官進爵或者魂歸荒冢,爛命一條,怕什麼命途難料?”
雖說他隻是想在這蒼生倒懸的亂世中混口飯吃。
不過——
若是能見證下一個時代的曙光升起,似乎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一行人緊跟在傀將的身後,闖進了一片混戰的九方氏府邸。
看到傀將身影之時,九方少庚幾乎瞬間眼前一亮,被這群妖鬼逼至絕境的九方氏修者也用如逢甘霖的眼神仰望著這隻氣勢駭人的傀將。
府邸周遭廢墟所燃的鬼火被黑色異火撲滅,成合圍之勢的妖鬼陣型被傀將輕而易舉地衝開一條口子。
他腳步遲緩,仿佛闲庭漫步。
但淌過的每一步都帶著令人膽寒的壓迫感。
九方少庚卻並不懼怕,他雀躍道:
“終於來了!這該死的傀將終於來了!快!殺了妖鬼墨麟!把他的萬鬼出巡都——”
話音未落。
接連兩道陣眼碎裂聲比傀將的動作更快。
九方少庚尚未從狂喜中回過神來,整個視野便被熊熊燃燒的碧綠鬼火所佔據。
那妖鬼竟手持一柄覆滿無量鬼火的玉劍,裹挾著衝天殺意,在狂舞的花枝中殺出一條通向他的大道!
“曜變天……”
連吟誦術式的時間都來不及,九方少庚連同周遭修者被那焚燒一切的怒火籠罩,發絲,背脊的皮肉,瞬間被無量鬼火所撩,灼燒的痛楚密密麻麻蔓延開來,痛得他幾欲死去。
被他壓在身下的妙儀失聲大喊:
“二哥!”
九方少庚已說不出半個字。
墨麟雙眸如炬,胸腔餘怒未消,仍劇烈起伏,在他粗重的呼吸聲中,妙儀淚如泉湧,拖拽著九方少庚往後方撤退。
可府內陣眼全破,後方哪裡還有退路?
漫天鬼火繚繞,金縷玉的花瓣被火舌舔舐,燒灼成一觸即碎的灰燼。
另一頭的暗室內,終於闖入其中的九方彰華愕然望著一片空蕩的漆黑暗室,瞳仁寸寸被寒意凝凍。
九方潛竟不在這裡!
“長公子!府內所有陣眼已被妖鬼墨麟和陰山琉玉所破!妖鬼圍攻之下,我們難以突圍,該如何應對,還請長公子示下!”
九方彰華根本無心聽下屬稟報,仍然盯著凌亂卻空無一人的暗室出神。
半響,他轉過彎來。
狡兔三窟,這處暗室並非他留給自己真正的藏身之地,府內還有別的密室!
“長公子!妖鬼墨麟重傷二公子,三小姐也受了輕傷,傀將已至,卻不見絲毫動作,我們要不要去支援二公子那邊?”
支援?
現在能支援少庚和妙儀,與妖鬼墨麟抗衡的,唯有那名傀將。
可操控著傀將的九方潛卻沒有絲毫反應。
是打算等妖鬼墨麟殺掉背叛自己的兒女之後再出手,好讓自己不必背負手刃血親的惡名嗎?
憤怒令九方彰華渾身發顫,恰在此刻,門外傳來腳步聲。
“我知道你父親在何處。”
九方彰華霎時投去凌厲目光,這才發現闖入此地的竟然是方伏藏和一名老者。
他眉頭緊蹙:
“你們怎麼找到這裡的?”
此處暗室深藏於花林,外有迷陣,若無人引路,就連府內僕從都不知方向,這兩個外人是如何找到這裡的?
慕蒼水輕笑:
“九方潛狡兔三窟,這裡雖然已經足夠嚴密,但真正的危機時刻,九方潛不會藏在這裡,我能找到你父親的藏身之地,隻是,需要九方氏的血脈才能開啟暗門。”
“……你究竟是何人?”
她能這麼說,此人必定與他們家有某種淵源。
“這個對你而言很重要嗎?”
慕蒼水蒼老的容顏下,那雙淡然平靜的眼眸澄明如鏡。
“你的弟弟妹妹生死一線,妖鬼墨麟隨時能奪走他們的性命,你要救他們,我能助你救他們,僅此而已。”
九方彰華沉默的片刻,有幕僚在他耳畔道:
“長公子,此刻未嘗不是個好機會,家主袖手旁觀,欲除二公子和三小姐,我等何必冒險相救,隻需留在此地,坐山觀虎鬥,等家主將妖鬼墨麟和陰山氏的人一並除掉後,再向家主下手,豈不是上上策?”
氣息有一瞬的凝滯。
月娘的聲音乍然打斷他們的議論:
“現在可是九方潛最虛弱的時候!他將自己的意念遊絲分了一部分來操控傀將,現下肉身就是個任人宰割的狀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還在等什麼!”
正饒有興致等著九方彰華反應的方伏藏頗覺失望。
他還想看看這位光風霽月的長公子,在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安危之間會如何抉擇呢。
果然,得知九方潛此刻狀況的九方彰華頓時神色微變。
燕月娘曾得鍾離氏老太太的真傳,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難怪之前在演武場試驗時,那隻傀將會如此聽話,和之前在申屠氏府邸內失控的樣子截然不同。
原來是這樣。
原來此刻的天甲三十一,竟然是靠著父親的意念遊絲才得以順利操控。
他抬眸看向慕蒼水。
“煩請前輩引路。”
就在幕僚所言的同時,琉玉在偏院內對他所說的那些話逐一浮上腦海。
她說得不對。
他隻是想擁有一個容身之地,隻是想保護自己的家人。
他會證明給琉玉看,他絕非無情無義,為了保護家人,他可以付出一切,他會做得比墨麟更好,讓她知道,她究竟錯失了什麼。
地面之下,眾人在慕蒼水的帶領下,順著九曲十八拐的暗道深入九方潛的藏身處。
地面之上,洶湧澎湃的碧綠鬼火與冰冷鎮靜的黑色異火猛烈相撞。
緊抱著痛暈過去的九方少庚,妙儀緩緩睜開眼,不敢相信地望著擋在他們身前的琉玉和……那個剛才差點殺了他們的妖鬼之主。
“琉玉……”
唇色蒼白的琉玉頭也不回地打斷她:
“省省眼淚,我們不是為了救你和你的煩人哥哥。”
烏黑如曜石的瞳仁倒映著傀將的身影。
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月娘同她說過,《仙工開物》曾言,以活人造傀將,若雜念無法消除,便隻有取器主的一部分意念遊絲放入傀將體內,方能壓制本體意識。
他們將昆吾鐵錘入他的身體還不夠。
還要完全的掌控他,操縱他,讓他成為供他們驅策的傀儡,成為沾滿鮮血的刀刃。
冰冷怒意在胸腔中灼燒,琉玉望著那個方向,手中緊握的玉簡上是她剛剛向申屠襄發出的命令:
【赴邙山,活捉鍾離氏老太太鍾離玄素。】
望著半空中兩道水火不容,卻同樣強大的異火,無論是九方氏的修者,還是九幽的妖鬼,都不禁朝他們投去驚愕目光。
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怎樣震駭人心的力量?
蒼穹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兩半,無論是哪一種,都像是能將天地萬物焚毀殆盡。
——或許他生來本就是為了毀滅。
所以少年時他才會得到天授鬼律,所以死後天外邪魔會給他一次重回人間的機會,要的就是讓他完成傾覆秩序,重開天門的使命。
無論妖鬼還是邪魔,都是世所不容的存在。
可偏偏,這茫茫天地,冥冥之中又孕育了另一個人,她給了他希望,給了他一個新的容身之地。
他絕不允許任何人毀了她所珍愛的世界。
天地黯然,狂風急吼。
火焰翻滾著轟然釋出,體內炁流流逝的速度像是在無休止地傾倒。
墨麟渾身骨骼在難以負荷地重壓下發出悚然的咯咯聲,咬緊牙關:
“我不管你是從哪裡來,吃了什麼天大的苦頭……”
黑霧下的那雙眼隔著兩道異火,直勾勾望著五官猙獰的妖鬼,死寂而無任何情緒。
“再不清醒過來,就算給她帶來痛苦的人是我自己,我也會親手,將你碾碎。”
第99章
九方少庚從劇痛中恢復神智時, 恍惚以為自己已經深處地獄。
若不是地獄,他怎會置身於這樣山崩地裂的滔天熾火中。
“……他怎麼……這怎麼可能……”
滿面汙血的他被妙儀勉強扶坐起來,他看著頭頂勢均力敵的對手, 瞳仁微微顫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一次見到這隻傀將時,九方少庚親眼看到鍾離老太太已經修好了這隻傀將。
聽命調動時, 他掀起的強橫炁浪隻有大宗師才能擁有,而周身散發的黑色異火則更加詭譎奇異,與妖鬼墨麟的無量鬼火有相似之處,但卻比無量鬼火更加強大。
——天地生機, 凡它沾染之物, 都將盡歸灰燼。
九方少庚一直認定,這兩人若是對上, 妖鬼墨麟必將毫無還手之力。
可現在這是怎麼一回事?
為何這二者對峙,一時間竟難分高下, 那本該瞬間撲滅無量鬼火的黑色異火, 竟然並沒有完全發揮出那日在演武場上見識到的力量,就像是——
像是被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