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死死盯著那道幽綠身影,牙關緊咬。
良久,他垂下長睫開口:
“此乃九方氏危急存亡之時,父親閉門不出,無法對局勢做出準確判斷,即刻起,九方氏上下聽候我調令,一切遵軍法——”
“少庚,府內八境以上修者共幾人?”
九方少庚環顧周遭,見真的無一人提出異議,怔怔答:
“……十人。”
“調八人去暗室外保護父親,餘下兩人率其餘所有修者,放棄第二道和第三道陣眼,直接在第四處陣眼布防,務必在此處攔下陰山琉玉。”
府內再沒有比九方潛的暗室更安全的地方。
這是保護,還是造反?
所有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明白九方氏是要變天了,九方少庚眸光閃動,視線掃過這些不知何時站在長兄身後的族老與修者。
無論如何,除掉九方潛仍是他們共同的目標。
“是。”
府內上下從措手不及中逐漸恢復秩序,前院已然失守,闔府上下慢而有序地向後方退去。
撤去前,九方彰華凝望著上空的身影,抿出一個沒有溫度的弧度。
“九幽尊主慎言,君子名節如壁不可汙,豈可妄言揣測,令琉玉名節受損?”
身後的山魈簡直要為此人顛倒是非的功力嘆服。
Advertisement
都能做出對女子下藥強擄的下作行徑了,竟然還能倒打一耙說他們胡亂揣測!
“你最好祈禱你說的是真的。”
十六根扭曲蠕動的觸肢覆著黑色鱗片,上方的鋒利骨刺抵著結界,像抵著誰的咽喉,一點一點,緩慢地逼近。
“否則,我會將你弟弟的指骨頭骨全部碾碎,親手塞進你的喉嚨。”
平靜如深海的語調吐露出瘋癲字句。
九方彰華與九方少庚背脊生寒。
“二位公子速速撤退!大陣又開始縮緊了!!”
幾乎是瞬間,包圍著整個九方氏府邸的千妖萬鬼再度同時進攻。
高臺芳榭付之一炬,花林曲池化作廢墟,這些“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的奢麗屋宇建立在妖鬼的屍骸之上,今日也亡於妖鬼的復仇之焰。
與此同時,玉京城外十裡,已經隱約可見九方氏部曲的蹤影。
數十萬計的大軍如一片黑雲壓城而來,打頭陣的皆是九方潛徵調而來的各地民兵。
他們並非修者,有的是被九方潛“驅逐妖鬼,肅清賊臣,終亂世者,九方氏也”的口號騙來的義士,但更多的隻是想混口飯吃的尋常百姓。
南宮鏡站在風急天寒的城樓上,從她的視角望去,這些蜂擁而來的民兵如成群的飛蛾。
在這修者爭霸的亂世之火中,他們隻是撲火的一縷縷青煙,在硝煙繚繞的餘燼中迎接下一任霸主的降臨。
何其殘酷。
回過身,身後是玉京城內的無數仙家世族。
自九方氏正式與妖鬼,與陰山氏宣戰之後,九方潛便秘密向天下仙家世族傳信,告誡他們陰山氏真正的野心所在。
他們不是在用相裡氏與鍾離氏幾家的秘術拉攏聯盟,而是打算公開天下秘術!
一旦公開,庶人與世族再無真正的壁壘,能左右天下時局的仙家世族將不復存在!
他們怎能允許這種自斷根基的事發生!
“南宮鏡!”
城樓下,赤水氏的家主怒叱:
“你雖出身寒門,卻也是世族之女,如此倒行逆施,亡世族天下,死後有何顏面見你南宮氏先祖!”
就在琉玉潛入九方氏府邸的同時,玉京城已城防已被南宮曜攻下。
此刻城樓之上,盡是陰山氏與即墨氏的精銳。
南宮鏡披一件白狐裘,立在烈烈疾風中,烏發以一根陰山澤親手雕琢的玉簪挽得一絲不苟,通身無雜色,宛如一把銀光流轉的君子劍。
“諸位如此惦記我南宮氏的先祖,不如先去一步,向我家先祖告我一狀?”
又有家主將矛頭指向一旁的紅衣青年。
“陰山澤!你以闔族之力壯南宮鏡之勢,可知人心翻覆,白首相知猶按劍的道理?你當現在掌控玉京的是你陰山氏嗎?站在你身邊的是南宮氏的南宮曜!你的部曲的效忠於南宮鏡的部曲!就連你視為繼承人的女兒,身上也有南宮鏡的一半血脈,她一念之差就能將你取而代之,男兒臥榻之畔豈容他人安睡!”
斜坐在城樓上的方伏藏看著這些自信滿滿的世族,這話若放在其他世族家主面前,或許真能挑撥一二,可放在陰山氏這位家主面前——
“男兒臥榻之畔不與妻子安眠,難道同你眠?”
噙著清越笑意的嗓音宛如雅樂流淌,陰山澤不疾不徐對眾人道:
“諸位別急著挑撥我與我夫人的關系,我若是和離,隻怕諸位枕邊才是真無他人安睡了。”
底下的家主們頓時面色難看。
誰不知道,當年陰山氏次子,年少不羈,瀟灑隨性,常與人言笑晏晏,人稱“仙京風流,陰山二公子獨佔八鬥”,是無數仙京貴女的春閨夢裡人。
當時的仙京貴女,如今也正是在座這些家主的夫人。
“不必再廢話了!”夏侯氏家主冷聲道,“外有二十萬大軍,內有我等世族聯手,速戰速決,有何可懼!”
慕蒼水輕笑。
天下糧草盡在即墨氏之手,他們當然要速戰速決,否則二十萬大軍不出三日就會哗變。
隻可惜——
數道劍光掠過眾人視線,卻不是朝城樓上的南宮鏡等人殺去,而是眨眼間割下了夏侯氏家主的頭顱。
人群一片哗然。
那渾身濺滿鮮血的女子正是夏侯氏家主的親衛,她拎著這名世族家主的頭顱,登高而呼:
“夏侯端縱子行兇,殺我全家七口人,隻為與友人獵殺取樂,今手刃仇敵,告慰亡魂,死亦可瞑目!”
夏侯氏的公子從震撼中回過神來,涕淚滿面,提劍怒斬。
“是陰山氏的死士!”
有人恍然大悟,卻聲線發顫。
“嚴加防範!絕不能自亂陣腳!有叛主者,抄家滅族,挫骨揚——”
話音還未落下,此人亦被身後親衛一劍貫穿心髒,被回過神來的其他修者圍攻而死時,那名親衛面上竟不見懼色,唯有快意。
死士,有服毒喂蠱以維系主僕關系者。
亦有為了同一個信仰,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死士。
世族視百姓為蝼蟻蚍蜉,今日,就以蚍蜉撼樹,一試蝼蟻之力。
炁流相撞,叫殺衝天。
昔日隨意呼和的僕從,今朝成了索命惡鬼。
這些被陰山氏秘密收留培養,送入各家世族的死士終究有限,然而世族曾經所犯罪孽卻如燎原之火,隻需一點火星,便呈燎原之勢。
“以武犯禁,以下犯上,終亂世者……陰山氏也。”
靈雍學宮最高的藏經樓內,白衣名士在飄來的血腥氣的風中悠然輕語。
“陰山澤有善心而無手腕,南宮鏡有手腕而無根基,當初那些人未能阻止這二人成婚,真是天下世族的災難。”
九方氏宅邸內傳來轟然震響。
姬彧與學宮教習們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他唇角彎彎:
“差點忘了,這兩人還生下一個更大的災難呢。”
對於九方氏的人而言,的確沒有比陰山琉玉更可怕的災難。
九方氏內部最機密的八處陣眼所在,就連九方少庚都要靠掌管機巧的族老才能記起具體位置,陰山琉玉竟然如數家珍,簡直有如神助。
不過眨眼,她就已破前三道陣眼,直奔第四處陣眼而去。
檀寧剛劈開一株扶桑木,就聽一陣毛骨悚然的齒輪咬合聲響起,她大驚:
“這次我劈斷了!真劈斷了!”
琉玉環顧周遭,警戒道:“扶桑木有四株,光劈開一株沒用,至少要三株,他們這是故意誘我們深入——”
“天地雷風,山澤水火,震陣,雷行。”
吟誦聲響起的同時,天動雷落。
散落在水榭四周的扶桑樹霎時被震天駭地的三道雷電劈中,繞行連接成一座巨大雷陣,飛葉裹挾著雷電之炁,如刮骨利刃,稍有差池便是削肉剜骨。
檀寧何曾見過這樣的陣勢。
但琉玉卻抓住她的手。
“走這邊!”
她被琉玉拉著一頭衝入電閃雷鳴的飛葉雷陣,幾乎能嗅到發絲被雷燒焦的味道,但衝在前面的琉玉卻次次帶她擦過一波接一波的攻勢。
“……你怎麼知道的?”檀寧不敢置信地望著琉玉的後腦,“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不對,你炁海封印還未完全解開,你怎能衝在前面!”
一道飛葉擦過琉玉的肩頭,瞬間皮開肉綻,傷口燒焦的痛楚令琉玉額頭瞬間冒出一層汗。
她朝陣外瞥去一眼。
“那你去前面!”
檀寧:“啊?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不等檀寧分說,琉玉手上一甩,直接將檀寧朝第二株扶桑樹扔了出去,手忙腳亂的檀寧拔劍劈樹的同時,後方的琉玉卻重重地跌了一跤。
曜變天目·五之式·血控術。
一滴血珠被方才那片飛葉送到了九方少庚眼前,他面色蒼白如紙,咬牙暗恨。
若非妖鬼墨麟留在他身上的舊傷未愈,他的血控術本該能攝魂奪魄,令陰山琉玉失去自我意識,結果現在隻是令她跌個跟頭!
“我砍斷了!砍斷了!還剩兩株——”
檀寧扶起地上的琉玉,以勢擋下周遭的飛葉雷炁,望向離她們最近的下一株扶桑木。
“好遠,我們過不去的。”檀寧又看向陣外,烏泱泱全是等著圍獵她們的九方氏修者,“破了這一個陣眼,還有四個陣眼,這麼多人,隻靠我們兩個人怎麼可能辦到!”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檀寧手中的玉劍應聲而碎。
她的眼淚怔然落在紛飛玉屑中。
入九方氏府邸時九方彰華搜走了她和琉玉身上所有的玉器,琉玉將自己的勢封於此劍,命她存於炁海中。
此劍一碎,她再無法器,又用什麼帶琉玉殺出去?
“辦得到。”
琉玉牽住她的手,雙眸灼灼凝望著她。
“你是陰山澤的女兒,得到了陰山氏劍技的傳承,有我陪在你身邊,你辦得到。”
遠處的九方少庚將玉劍碎裂的一幕看在眼中,一直緊蹙的眉頭終於松開。
失去那柄神玉所造的玉劍,以檀寧之力,不可能劈開扶桑樹。
“陰山琉玉竟也會犯這種蠢,檀寧有幾斤幾兩,她還不清楚?”
九方少庚睥睨著陣中少女難得一見的傷痕累累,一種陰暗潮湿的凌虐欲在心底翻湧。
越是掙扎,越是倔強,越是讓人想將她那一身反骨碾碎,想看她隻餘眼神灼灼燃燒,身軀卻毫無反抗之力的悽慘模樣。
“陣法全開,務必要在這裡擒獲陰山琉玉。”
身旁族老道:
“二公子,此陣盡是殺招,困殺數百修者都夠,真要全開,恐怕無法活捉……”
“沒看到陰山琉玉對這陣法運轉如此熟悉?”
九方少庚沒好氣道:
“人是要活捉,意思就是留口氣就行,聽不懂嗎?”
也不知道陰山琉玉到底是從何處知曉九方氏地下機巧的,跟見了鬼一樣。
九方少庚緊盯著紛亂流轉的陣中,雷電噼啪的炁刃越來越密,越來越接近疾跑中的兩人。
冷眼旁觀的少年眼底生出極惡劣的笑意。
認輸吧。
放棄吧。
僅憑你們,還能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