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身後視線的琉玉壓低聲音警告:
“不要再提‘最喜歡姬彧先生’這件事!我的喜歡和你說的喜歡不是一回事!”
陰山澤望著女兒憤然離去的背影,頗有些不滿地回頭看向墨麟。
“琉玉小時候總將姬彧先生掛在嘴邊,都不管我吃不吃醋,她倒是很在乎你的想法,看來琉玉是真的喜歡你呢。”
陰山澤湊近細細端詳墨麟的五官,捏著下颌若有所思。
“以前我怎麼沒想到,就琉玉那麼愛漂亮東西的性子,的確會被你這張臉蛋騙……”
“哦,可能因為這個吧。”
墨麟面無表情地攤開掌心,手中赫然握著從鬼女那裡薅來的幾隻蠱蟲。
黑漆漆的。
一隻足有拇指大。
陰山澤面上笑意忽而凝固。
正在聽月娘報告鍾離氏見聞的南宮鏡,下一刻便見花容失色的陰山澤一把將她整個人抱住。
“蟲!好大的蟲!”
鬼女還沒發現自己隨手給出去的蠱蟲惹了多大的躁動,她趴在船舷邊,溫暖的南國已經快到春暖花開的時節,但今夜卻似乎應景般的落下幾片雪花。
鬼女捧著臉望向岸上的天宮仙市,眸光明亮地感慨:
“好多燈啊,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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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萍汀也道:“是挺好看的。”
山魈和攬諸也站在夜雪中,無言地看向這片曾是無色城的地界。
他們以前從未想過,今生還能有這樣故地重遊的機會。
以旁觀者的角度。
除夕子時,天宮仙市燃起各色焰火,照得整個仙都玉京上空燦若白晝。
陰山氏府邸內的妖鬼們酒過三巡,望著天上焰火有些恍惚,似乎想不到他們會有一天在陰山氏府內酒足飯飽等著守歲。
畫舫上,裝睡的檀寧偷偷睜開了一隻眼,瞧見她那個本該對她姐不屑一顧的妖鬼,在子時焰火燃起時俯首吻了她。
而在陰山氏宅門之外——
守門的僕役推開一條門縫,面色為難地看著站在門外的兩位貴人。
“彰華公子,今夜主君都在伊水畫舫上守歲,實在不知何時回來,夜深雪寒,還是進屋……”
“不必。”
九方彰華肩上已覆了一層薄雪,他看向靠在石獅旁轉醒的妙儀,道:
“我在這裡等就行,妙儀,你回去吧。”
睡眼惺忪的妙儀裹緊九方彰華的披風,搖搖頭。
她才不要自己回去。
九方家從不過任何節日,因為父親認為節日人多雜亂,隻會給家中帶來不必要的隱患,就算是除夕也一樣冷冰冰地沒有人氣。
她還不如在這裡陪大哥呢。
長階盡頭傳來腳步聲。
九方彰華睫羽輕動,抖落幾片冰冷雪花,寒玉般的眼珠也似乎恢復了幾分溫度。
他們回來了嗎?
南宮鏡淡然平和的聲音傳來:
“——不必那麼慣他,他的身體本就不該飲酒,就該丟他在山下凍一晚就清醒了。”
“明明就舍不得,這種沒用的話就別說了吧娘。”
琉玉語調含笑,又對另一人道:
“重不重啊?我爹看著瘦,但個子那麼高,應該還是挺沉的吧?”
青年嗓音冷淡:“我有選擇嗎?”
“好像沒有,”琉玉笑意愈深,輕哼一聲道,“還不是你用蠱蟲把他嚇得要喝酒壓驚的,受著吧,沒讓你再背一個檀寧就不錯了。”
走在後面背著檀寧的朝鳶抬頭,認真道:
“我可以,尊主背不動,我可以背兩個。”
“……我背得動。”
眾人嬉笑打鬧的聲音從風雪中飄來。
壓在九方彰華肩頭的雪好像被這笑鬧聲融化,鑽進了他的骨髓深處,凍得他齒根生寒。
他在陰山氏已度過十多個除夕。
他曾以為,年年歲歲,他都會在陰山氏長久地待下去。
但現在——
九方彰華看著那個背著陰山澤,又同時與身旁少女十指緊扣的身影。
一個卑賤的、不知從哪個陰溝裡爬出來的醜陋妖鬼,一個到死都該死在骯髒泥沼裡,一輩子不可能觸碰到天上雲月的存在,究竟是何時在他眼皮底下冒了出來,究竟是何時開始……
佔據了原本屬於他的位置。
第93章
墨麟是最先發現九方彰華守在門外的那個人。
發現的一瞬間, 他維持了一整夜的好心情消失得一幹二淨。
這個人在這裡等了多久?
不會從離開靈雍後就一直等在這裡吧?
墨麟的目光掃過九方彰華肩頭的落雪。
明明後退半步就能躲進屋檐下,他卻一定要淋上一身雪,守在此地給人看, 要讓人看他悽悽慘慘,看他不爭不搶……簡直令人作嘔。
心頭惡念不斷積攢,但墨麟緊攥著琉玉的手指還是極緩慢地松開。
“雪天路滑。”
南宮鏡如流泉般的嗓音忽而響起, 落在墨麟耳中。
“墨麟,牽緊琉玉,她今日裙擺太長,別讓她摔了。”
墨麟與琉玉同時朝那神色淡然的女子投去視線, 臉上俱是一副難掩訝然之色。
琉玉旋即反應過來。
今夜要有大變。
陰山氏府邸周圍整個裡坊, 所住都是陰山氏家臣,門內門外都在嚴格監視下, 她娘不可能不知道今夜九方彰華在此久候,但一路上她卻未提一句。
說明她娘認為, 不管是即墨瑰的身份還是妖鬼墨麟與陰山氏的關系, 已經沒有隱瞞下去的必要了。
墨麟也從南宮鏡的這句話中咀嚼出了這個意味。
原本籠上一層沉鬱的面容像是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之下, 有什麼洶湧濃烈的情緒翻湧擠壓,爭搶著要撕裂縫隙滿溢而出。
自下而上的凝視,像威懾敵人的蛇。
他動了動唇道:“遵命。”
本要松開琉玉的手指復而緊握,十指緊扣,親密無間。
那樣的眼神, 簡直像浸透了蛇類毒素一樣。
臺階上有衣料摩挲的聲音響起。
枕著石獅子的妙儀在一觸即發的氣氛中醒來。
【琉玉你回來啦!畫舫好玩嗎!我睡過頭了都沒看到今晚的祥龍焰火!】
常年用紙板對話的她眨眼便寫好了想說的話。
隻是在看到琉玉與那名妖鬼交疊的雙手時, 妙儀愣了一下, 又沉下臉來提筆揮下幾個大字:
【不要用碰過別的女人的手去牽琉玉!!!!】
墨麟隻掃了那行字一眼,轉頭看向琉玉。
九方家究竟是怎麼教這個小女兒的?
傻子嗎?
琉玉笑道:“你怎麼在門口睡, 這麼冷。”
妙儀也不明白為什麼要一定要在門口等,但她到底不好在這裡揭大哥的底,於是隻是回答:
【就是啊好冷好冷,想吃你們家膳夫做的金玉羹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牽起琉玉的另一隻手往門內去,九方彰華卻在她身後呵斥一聲:
“妙儀,你該回去了。”
妙儀奇怪地回頭望向他。
九方彰華視線望入府邸深處,被石燈映亮的小徑幽深寂靜,最深處似有妖鬼們推杯換盞的聲音傳來。
陰山氏府邸對於九方家的人來說已不再安全,妙儀不能進去。
“雁姨娘還在家裡等你。”
【娘早就睡啦,她又從來都不守歲】
大哥在這裡等三個時辰,不就是為了見陰山氏的人嗎?還不惜帶上自己,就怕琉玉不想見他,哪有見到了人就把她丟開的道理?
妙儀不管那麼多,摸了摸門口大黃的腦袋後便直接鑽進了陰山氏的大門。
名為誠伯的老僕在門口對妙儀笑道:
“妙儀小姐好久沒來了,想吃什麼?”
妙儀低頭唰唰開始點菜。
“……彰華怎麼來了?”在墨麟背上的陰山澤轉醒,睡了一覺的他酒醒了不少,“今夜闔家團圓,怎麼不在家中陪陪弟弟妹妹?”
九方彰華看著緩緩落地的陰山澤。
師父性情隨和,無論是對販夫走卒還是王公貴族都是同樣一副笑容,可今日見他,眼中笑意卻比此刻月色還要黯淡幾分。
“白日在靈雍耽擱太久,備的節禮沒能及時送來,彰便想著親自來一趟。”
陰山澤腳步不太穩,身上珠玉相撞,脆響聲一路至九方彰華身前。
“瓊露釀?”
九方彰華將手中酒壇交給僕役,微笑道:
“聽聞師父近日身體不適,戒酒數月,彰便將埋在家中梨樹下的瓊露釀啟了出來,瓊露釀有酒香而非酒,師父若實在嘴饞,可飲此釀。”
潋滟如濃酒的琥珀色眼底映著那壇瓊露釀,蕩起幾分波瀾。
“埋了十年,的確到了可以啟出來的時候了。”
“當年與師父在古籍中偶得此釀配方,鑽研數日,方才成功,為此還被父親責罰一頓,認為玩物喪志……若非師父庇護,就不會有這瓊露釀,也不會有今日的彰華。”
黑色狐裘下探出一隻養尊處優的手,陰山澤揭開酒壇,果然聞到醇厚酒香飄入鼻息。
零星雪花落入酒釀,眨眼消融不見。
“這些事隔得太久,我都快不記得了。”
九方彰華儀態端正地見禮,道:
“對師父或許不值一提,但彰卻不敢忘懷。”
真的嗎?
陰山澤眸色深深地望著這個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徒弟。
如果真的不敢忘懷,哪怕因為立場而不得不對他痛下殺手,前世又為何要對琉玉趕盡殺絕?為何不顧檀寧的意願執意要娶她來鞏固自己的權柄?
直到現在。
還要將妙儀,將這壇瓊露釀當做自己的籌碼,來達成自己刺探陰山氏的目的。
他曾以為彰華也是很喜歡這個家的。
但現在看來,是他想錯了。
“再燙一壺青梅酒——不是我喝,給小妙儀的,在外面凍了這麼久,得喝一盞熱酒暖身才行……”
陰山澤面含淺笑,跨過門檻而入,似乎默許了九方彰華入內。
跟著陰山澤,一眾僕役親衛魚貫而入,琉玉從他身旁經過時,九方彰華忽而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