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也能進狝狩場就好了,”旁邊的妖鬼羨慕道,“聽說狝狩場的妖鬼一天能吃一頓飯,卯時起子時休, 冬日衣裳也厚, 打贏了比賽那些世族還會給賞錢, 真幸福。”
小少年冷笑。
“給人當逗趣的狗有什麼幸福的。”
周圍的妖鬼面露鄙色,交頭接耳中, 能聽到有妖鬼暗罵“怪胎”。
無論人還是妖鬼,看不見希望是活不下去的。
小少年不識字,沒上過一天學堂,但觀察力驚人。
他知道無色城的城主設立了許多條條框框,比如禁殺令,比如待遇稍好一些的狝狩場,這讓妖鬼們覺得日子還不至於太壞,努努力,甚至還有些奔頭。
身後有人在嘀咕:
“怎麼不幸福?至少在狝狩場上,就連世族也會正眼看我們,也會為我們歡呼鼓舞呢。”
少男少女灰撲撲的臉上泛著紅暈,朝狝狩場的妖鬼投去傾慕景仰的目光。
小少年愣了許久。
第二日,他在那些妖鬼們詫異的目光中,通過了狝狩場的入場門檻。
琉玉看著小妖鬼在狝狩場內日復一日的摔打,受傷,成長。
像春日飲飽雨露的竹筍,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狝狩場內崛起,就連許多喜歡在狝狩場內一擲千金的世族也知道,有個代號叫鱗的妖鬼勝率最高,永遠不敗。
他已經不能被稱作小少年了。
百年時光足夠一個妖鬼從小孩子成長為少年,他的模樣褪去稚氣,深邃輪廓有沉鬱的壓迫感,抬眸注視一個人時,眸色銳利如竹林雨夜裡一閃而過的寒芒。
Advertisement
狝狩場內開始有漂亮的妖鬼朝他拋去昭然欲揭的暗示。
妖鬼不知人族禮教,今朝快活今朝醉,她們熱情又大膽,會在無色城沉悶枯燥的夜晚替自己尋找一些樂趣。
“……你的意思是,她們喜歡我?”
來找茬卻被少年摁著打的攬諸破防大喊:
“這不廢話嗎你!真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你搶我女人還裝傻,去你大爺的!”
少年反手一拳揍得他徹底閉上了嘴。
他終於開始將目光分出幾分在周圍的女孩子身上。
有的會怯怯的同他打招呼,有的會主動地要去拿他的舊衣替他縫補,還有的會在夜晚的桃花林邊攔住他,眼波潋滟如絲。
那些都是很好的女孩子。
可他騙不了自己,她們的喜歡對他而言一文不值,他不為她們心動。
每次在狝狩場上取勝,渾身浴血的他迎著山呼海嘯的掌聲,在這虛幻一瞬的萬眾矚目下,他環顧四野,心緒仍然平靜得不可思議。
不是這樣。
不是這些人。
他想要被人看見,想要被人愛,但這個人,並不是他們。
一切的轉折,是他偷偷修煉無量鬼火,卻被撞破的那一日。
“——真漂亮的異火啊,是你自己鑽研出來的嗎?”
紅衣如火的青年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距離。
與緊繃如弓的少年不同,他清貴從容,發如流泉,在這月光下面似蘭玉皎潔,噙著淺淡笑意,比女人還要秀美三分。
“你叫什麼名字?”
“阿麟?唔……麟之趾,振振公子,真是個好名字啊。”
那夜之後,很少出現在狝狩場的陰山澤,開始頻頻現身此地。
少年的每一次上場他都會遠遠旁觀,但從不會主動於少年說一句話。
又過了一段時間,陰山澤買通了狝狩場的守衛,用人將他暫時置換出半日,少年亦步亦趨跟在紅衣青年身後,走進了仙宮似的宅院。
琉玉此刻才恍然意識到——
前世陰山氏覆滅後的那些傳聞不是空穴來風。
早在無色城被無量鬼火燒成灰燼之前,她爹爹就認識墨麟。
甚至,還不惜冒險將他帶回家中。
“年輕的小妖鬼。”
他俯身笑眯眯望著眼神陰鬱的少年。
“先別急著用眼神殺死我,現在有一個帶領你的族人推翻我的機會,或許隻有你能做到,但或許連你做不到,阿麟,你願意試一試嗎?”
春風吹過庭院內的山櫻花。
墨麟走出內室時,還沉浸在陰山澤的一席話中。
……這個人是個神經病。
幾大世族合力掌控的無色城是銅牆鐵壁,就算有城主本人提供布防圖,仍然要靠他自己的力量突破重圍,陰山澤想毀滅無色城,為什麼要他去赴死?
他隻想好好活著。
他沒有義務救任何人。
踏入花雨的腳步被迎面而來的身影所攝,墨麟站在原地,見紛飛花雨中,裙裳燦然如朝霞的少女提著裙擺,笑盈盈朝他跑來。
“爹爹!”
她毫不遲疑地從他身旁經過,響起玉珠清脆的嗓音:
“今日靈雍春試放榜,我果然又是榜首!”
陰山澤笑道:“鍾離家的四姑娘要氣壞了,她上次是不是說這次一定打敗你來著?”
“她都氣哭了。”
那少女得意輕哼:
“誰讓她闲得無聊,要排擠跟我玩得好的人?今後她排擠誰,我就替誰揍她,隻要我在靈雍一日,靈雍就是我說了算,鍾離靈沼再死性不改,我就讓她也嘗嘗被人欺負的滋味……這人誰啊?”
陰山澤看著唇線緊抿,背脊僵直的少年。
“他呀……”
紅衣青年摸了摸女兒的發頂。
“是個也要替被欺負的人出頭的孩子哦。”
少女眉梢微挑,從臺階上輕跳兩步而下,她雙手環臂,淺金色的披帛在風中如蹙金蝶輕輕飄動。
“那你還挺有種的,跟我一樣。”
那雙杏子眸一錯不錯地打量著他,湊近時,有一縷不知名的少女香似有若無掠過鼻尖。
他近距離地瞧著她微微開合的唇。
“你也是靈雍的學子?我怎麼沒見過你?你叫什……”
少年倏然後撤一步。
一息之後,踏著一地山櫻花瓣,他在少女驚愕的目光中奪路而逃。
琉玉知道自己為何不記得見過墨麟了。
不隻是這一次,還有之後在陰山氏府邸中擦肩而過的每一次,陰山澤都用易容幻術替他遮掩了容貌,甚至每一次都不是同一張臉。
她看到被送回無色城的少年輾轉反側,時而面露譏色不屑唾棄,時而神色怔松呆愣出神。
“王在想什麼?”
下鋪探出一個腦袋,是狝狩場內與墨麟幾番較量後被徵服的山魈。
墨麟垂眸看他。
“你在叫什麼鬼東西。”
山魈神採飛揚地指著草屋內的幾人。
“上次我聽白萍汀的娘親說,王侯將相……種……什麼……”
攬諸翻了個白眼:“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都記住了。”
“對!就是這個!”
山魈微抬下颌,身上衣裳打了七八個補丁,卻一副壯志凌雲的模樣。
“我很喜歡這句話,所以我決定今後在狝狩場中,就按這個王侯將相劃分等級,我與攬諸在狝狩場原本是一等實力,自從你來之後就成了二等,勉強屈居鬼侯吧,你在我們之上,自然就是鬼王——”
上鋪的少年將鋪床的稻草用成銳利的暗器,直刺山魈的腿邊。
“不準這麼叫。”
少年冷冷拒絕,翻了個身。
他絕不會為這些人冒險去死。
然而當夜,他就夢見了白日見過的那個少女。
在他泛著山櫻色的夢中,瑰姿豔質的少女在花雨中再度朝他小跑而來。
但這一次,她並沒有從他身旁經過,而是輕盈柔軟地撲進了他的懷中,像春季晴日的一捧雲。
她昂頭,用那雙琉璃般的杏子眸看他,軟聲道:
“鬼王大人,果然是英勇無雙,少年英雄……”
翌日一早的山魈,是被睡在他上鋪的鬼王大人一拳揍醒的。
第二次跨入陰山氏府邸時,墨麟覺得自己是中了邪。
他試圖說服自己,他之所以會同意,絕不是為了做什麼該死的英雄。
他隻是想要權勢,想要地位,想衝出這個逼仄的奴隸城池,像所有男人夢想的那樣建功立業。
他已經不是當年逃出無色城時那個愚蠢的小孩子了。
他不要什麼真情,不要虛無的愛,他已經嘗試過,那些東西他根本沒有興趣。
陰山澤將無色城的布防圖徐徐在他面前展開。
他要墨麟將這份圖印刻在腦海中,並且在狝狩場內摸清所有妖鬼的能力,帶著他們的信息,每個月來陰山氏府邸一次,與他和南宮鏡仔細研究破城當日的兵力安排。
墨麟為此要付出的努力超乎尋常。
他要在狝狩場上場比試,要盡一切可能提升實力,要認清狝狩場內每一個妖鬼以及無色城內幾大世族強者的每一張臉,甚至還要學會識字。
他忙得幾乎沒有空闲時間。
所以他在穿過月亮門時不會去看樹下練劍的少女。
不會在水榭旁看少女垂下眼睫替那個叫九方彰華的人上藥。
也不看花朝節時仙都玉京的那些世族少年,將寫滿戀慕之情的詩句懸掛在她窗外最近的花樹。
更不去聽那些僕役私底下聊琉玉小姐與彰華公子昨日又去何地試煉,攜手幫助了多少貧苦百姓,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道侶。
……他明明已經決定不會多看一眼。
“喂。”
在山櫻花海中淺寐的少女睜開眼,隔著重重花影看向途徑此處的妖鬼少年。
“你不是靈雍的學子,你是妖鬼吧?”
墨麟驀然停下了腳步,後知後覺想起來,自己用了一張與那次見她時相同的面孔。
“你身上那些傷,是為妖鬼出頭時受的嗎?”
她枕著臂彎,視線在他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掠過。
他下意識將手臂往後藏。
“仙都玉京的確有不少討人厭的家伙愛去無色城呢……”
她似乎將他的傷歸咎於世族,隨口感嘆了一句,剔透如玉珠的瞳仁又轉而看向他。
“對不起哦,其實我們人族也有一些好人的,下次你再來,不用偷看,我教你練劍啊。”
墨麟怔然望著她。
原來她早就發現了。
她早就知道一個妖鬼躲在暗處偷窺她,卻沒有讓人將他趕走。
她還說……要教他練劍。
“哎呀。”
從花枝中坐起的少女被勾到了發帶,鎏金色的發帶恰被一陣風吹動,落進了旁邊的院子裡。
少女還沒開口,墨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