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見過夫人這樣的美貌,絕不會忘記。”
聽了她這話,昭蘊夫人眼中微微明滅的神採閃爍,倏然泯滅,又恢復了之前那種了無生機的美麗。
鍾離嶷並未發現兩人之間的暗流,大手緊握住身旁夫人垂在膝上的手,道:
“今日鍾離氏喜得良才,又得盟友,可謂雙喜臨門,即墨小姐,與我滿飲此杯……”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內室笙簫聲驟然凝固。
“郎主,不好了。”
鍾離嶷面上笑意寸寸褪去:“什麼事?”
琉玉也緩緩放下酒盞。
她可沒有安排這一出。
那修者道:
“是那個月姑娘,方才為了修那隻巨型傀將,族老們動用了遊絲魂印,但沒人敢把自己的意念遊絲放進魂印中,隻有那個月姑娘敢,結果……沒想到剛放進去,她就,就隻剩一口氣了。”
琉玉豁然起身。
案幾上的湯菜酒肉灑了一地,她邁開步伐,直接朝門外走去。
鍾離靈沼起身喝道:“攔住她!鍾離氏機密之處,豈能讓她隨便看到!”
就連鍾離嶷也面露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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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不太好辦。
那隻天甲三十一是鍾離老太太親手所造,應該也是她這輩子最後的作品,連鍾離氏的煉器師都不知其過程,隻有他和家主知道,制作的“材料”是九方家秘密運送而來的東西。
即墨瑰縱然與他們結成同盟,但關系並不親密,論理,她絕不能看見這隻傀將的秘密。
“一個庶人的性命自然無足輕重。”
琉玉忍下脾氣,緩緩道:
“不過這才剛為她花出去五十萬金株,就這麼打水漂了,不覺得可惜嗎?不如讓我去看看情況,即墨氏有從相裡氏得來的無數天材地寶,總有一樣能救下她。”
靜默了好一會兒。
“天材地寶,恐怕無用。”
鍾離嶷定定望著琉玉。
“但即墨小姐若是願舍命一搏,倒還有一線生機。”
琉玉一行人趕到白日的廊橋下時,一眾煉器師圍繞那隻巨型傀將和月娘站開,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琉玉撥開人群上前,立刻探查了一下月娘的炁海。
的確還有一口氣在。
隻是炁海內的生炁微薄得幾乎隨時會散,情況絕不樂觀。
她看著月娘蒼白的睡顏,任誰也無法料到白日還活蹦亂跳的小姑娘,此刻竟然已經性命垂危。
琉玉不會為已經發生的事懊悔,回頭問:
“要怎麼做?”
鍾離嶷負手而立,看向那隻巨型傀將的胸膛。
破舊的金甲已經卸掉,露出它鋼筋鐵骨的身軀,在胸膛的位置,有一塊嵌入身軀的護心鏡。
“那個就是傀將身上的魂印,想要修理這隻傀將,必須用抽出炁海中的意念遊絲,再放進魂印之中——”
琉玉緊盯著他:
“我雖不懂煉器之術,但也知道不管是傀將還是傀儡人,都不是這麼修的。”
“天甲三十一不同。”
鍾離嶷沉沉凝視著琉玉:
“靈沼說得沒錯,這是我鍾離氏的機密,即墨小姐不該問太多,你隻需知道,想要救月姑娘,就要將你的意念遊絲也放入魂印中,將她的意念遊絲帶回來。”
琉玉一邊聽著他的話,一邊調整呼吸。
不能表現得太急切。
不能太重視月娘,否則就算救回月娘,鍾離氏也會懷疑月娘的忠心。
琉玉緩緩松開了月娘:
“聽上去很危險。”
“原本是不危險的。”
似乎生怕琉玉放棄,旁邊一名煉器師道:
“我們隻是想讓月姑娘進去探查一下內部的情況,記下來後帶出來大家共同商量,按說以她煉器水平,操控意念遊絲是基本功,隻是探查,不會太危險,如今這個情況……應該是天甲三十一的內部器體回路太復雜,她迷路了而已。”
畢竟是出自老太太之手的傀將。
而且……
這些煉器師沒敢明說。
用活體煉成的傀將,本就比銅鐵煉成的傀將更復雜。
“真這麼簡單,你們怎麼不去?”
琉玉直起身,衝鍾離嶷笑了笑:
“我想了想,估計你們也不肯賠了夫人折了兵,要不然這些金株我隻取應得的十萬,月娘的那四十萬還給你們,總不至於為了一個庶人,賠上我的性命……”
“再加一座城池。”
鍾離靈沼不敢置信地看向父親。
“即墨小姐,如此,可夠誠意?”
琉玉極緩慢的吐出一口氣,笑了笑:
“既然郎主如此求賢若渴,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鍾離嶷看著少女闔目打坐的背影,心裡算得極其清楚。
她要是能帶著月娘的意識遊絲出來,也算是尋到了修好這隻傀將的線索,以這隻傀將的價值來說,不算虧。
她要是沒有出來,就是替鍾離氏除去一個未來的敵人,同時還無損鍾離氏的名譽。
都是好事一樁。
-
意識遊絲沉入魂印中的瞬間,一種翻江倒海的不適感佔據了她的意識。
月娘絕不是迷路了。
就連她一個八境修者的意念遊絲,都有些承受不住這四面八方湧來的粘稠黑暗,更何況月娘一個小小三境。
意念遊絲化出虛幻身影,琉玉一邊放出炁流感知周遭,一邊行走在黑暗沼澤中。
炁流緩慢地在粘稠壓抑的空間內鋪開。
她像是行走在一個黑暗的迷宮內。
本該是通暢的道路,在中間被一分為二,兩端朝反方向旋轉,原本通暢的回路成了死路,但隻要重新咬合,就又會再度暢通無阻。
原來如此。
這所謂的道路,應該就是類似於人的奇經八脈,隻要用牽機傀杖阻斷回路,傀將體內炁流就會消失。
琉玉本以為自己會找很久,但沒想到她放出的炁流很快就探查到了另一條意念遊絲。
“月娘!”
在一處死路內,琉玉聽到了月娘的啜泣聲。
“小姐!”月娘的意念遊絲頓時像一隻泥鰍一樣纏上了琉玉的手腕,“這裡好可怕,我想出去!”
琉玉自然也想盡快出去,安撫道:
“我們馬上就走,馬上就帶你出去,月娘不怕……”
然而就在她出聲的同時。
腳底的黑色沼澤,竟突然翻滾起來。
“這怎麼回事?”琉玉試著掙脫了一下,竟發現掙脫不開,“月娘,正常的器體回路真的就這樣嗎?”
“當然不是了!!!”
月娘纏得更緊了些,哆哆嗦嗦道:
“正常的回路就是大鐵塊!這個大鐵塊看上去是大鐵塊,但他是用活人煉成的!這是他的識海!我們在他的識海裡!”
琉玉露出錯愕神色,又摸了摸月娘意念遊絲上沾到的黑色粘液。
“那這些是什麼東西?”
修者炁海純澈,識海更是清明,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東西?
而且……
這東西,似乎散發著不詳的氣息。
“我不知道嗚嗚嗚,但我知道它很惡——”
話未說完,月娘的聲音和琉玉一並被腳底翻湧的黑色粘液吞沒。
視覺,聽覺,嗅覺。
全都消失了。
在這一瞬的靜默中,琉玉隻能感覺到自己墜入粘稠的泥沼中,周遭沒有任何能夠供她借力的東西,就連炁流也被吞噬,唯有無盡的下墜,無盡的恐懼——
“男子漢應該保護娘親,對嗎?”
“阿鱗,很快的,很快就不會痛了。”
“下一世,別再生成一個小怪物了。”
感官恢復之時,湧入琉玉體內的除了充盈的炁流,還有這些斷斷續續的語句。
……這是什麼?
是誰在說話?
被充盈炁流包裹的琉玉仿佛從地獄回到了人間,之前的不適一掃而空,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源源不斷地給她供應炁流一樣。
白光變成模糊的光暈,周遭視野逐漸清晰。
琉玉發現自己在一個山洞內。
還未等她看清這三個人是怎麼回事,就見無數觸肢倏然狂暴扭動,瞬間抽開了一個強壯的男子,也將一個握著刀的女子甩飛出去,重重砸在石壁上。
瘋狂甩動的觸肢穿過琉玉虛幻的身影,砸得石壁震顫,碎石紛亂墜落。
狹小洞穴內,那些觸肢的主人如同痛極掙扎的困獸,連卷過的飓風都像是獸類的嘶吼。
他看上去像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少年。
琉玉不禁上前幾步。
他有十六隻觸肢,上面布滿黑色的蛇鱗,蒼白額頭生出一對漆黑龍角。
他……
好像有點像一個人。
巨大的驚懼與茫然在這一瞬吞沒了琉玉的意識,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洞穴內的畫面已經變成了急速掠過的密林。
被女人稱作阿鱗的小少年在夜色中奔跑。
畫面快速變化,琉玉能感覺到他的情緒,他似乎是在躲藏,有什麼人在後面追趕。
“抓到了五隻妖鬼!還差一隻!”
“布個陣法封住此地,十日之內他餓極了會出來尋找食物,到時再抓!”
琉玉看著躲藏在黑熊巢穴內的小少年。
帶著骨刺的觸肢破開了那隻巨大黑熊的胸膛,黑熊的血在黑暗裡淌著,他身上的傷也在汩汩淌血。
他任由傷口裸露,面無表情地,生吃了那隻黑熊。
琉玉應該覺得惡心。
但作嘔感泛上來的同時,比那更強烈的痛苦洶湧而來,壓過了這個畫面帶來的不適,隻讓琉玉感覺到求生欲消散的蒼茫。
這不隻是琉玉的情緒,也是他的情緒。
渾身腥臭的小少年機械的進食後,緩緩屈膝抱緊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