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就是,”琉玉頓了頓,故意吊足胃口,“聽說相裡氏不招那麼多人,我們分頭走的,他們打算去龍雀城,聽說那邊的即墨家也招人,還招不少。”
“什麼即墨家!”
雷巖舔了舔唇,眼裡閃光:
“相裡氏是什麼樣的門第?不比那些破落戶強?太平城更是比龍雀城不知繁華多少倍,你趕緊聯絡你那些鄉親,讓他們來太平城!”
-
入夜。
天幕群星璀璨,照著下方的太平城。
墨麟剛剛將這處廢棄不用的小院子,簡單收拾出了能住人的狀態,轉頭剛打算進屋的時候,發現琉玉鎖上了門。
因為不欲引起莊子裡的修者察覺,所以她沒有用勢阻隔聲音,也沒用術法留言,隻在門口的泥巴地上用最原始的木棍寫了字:
【與族內通訊,稍等。】
陰山氏族內?
墨麟盯著那幾個字瞧了好一會兒,腦海中第一反應浮現出幾張隻見過一面,但卻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的臉。
當然,不是什麼愉快的印象。
內室的琉玉剛用蓄水珠裡存的水簡單洗漱了一番,此刻正垂發披衣,坐在通訊陣前,苦大仇深地盯著陣內的五個老頭。
“——這都是、這都是什麼破屋子!我當初就說不讓孩子去不讓孩子去,誰同意的!到底是誰同意的!”
琉玉沉著臉看著自家的五叔祖,冷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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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娘。”
氣得吹胡子的老頭頓時偃旗息鼓。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琉玉,你跟七叔祖說,是不是那個泥腿子妖鬼蓄意報復!天殺的狗屁妖鬼,居然敢讓我們陰山氏的大小姐住這種地方,簡直惡毒至極——”
“這些都不重要。”
琉玉雙手雙臂,盯著這幾位族老。
“我隻想知道,我送回陰山氏的秘信,是誰拆了,又為什麼要給我否了?”
秘信所呈,正是經月娘之手所造的【即墨氏】假譜牒。
它現在還是假的。
但等這個譜牒送去王畿內的仙道寮,加蓋神州玉璽之後,便是貨真價實的世族譜牒。
即墨氏的這個計劃正在一步步推進之中,琉玉都不惜親自下田——雖然她並沒有真的幹農活——但也是做出了不小的犧牲,她絕不允許這個計劃在最簡單的一步上掉鏈子。
“我娘跟我說,瓚之堂兄進仙道寮,就是專門為我辦這件事的,那就肯定不是我娘,到底是誰?”
陣內安靜了一會兒。
最後開口的是琉玉的四叔祖:
“是族老團一起決定暫時壓下來的,琉玉,我們聽說你不僅插手了九幽這次鬼戲仙遊祭事變,還在長城以南建了塢堡,收容了九方家的家臣——可有此事?”
琉玉冷著臉不吭聲。
四叔祖嘆了口氣:
“你不吭聲,那就是承認了,不管你想做什麼,現在都先停下來,家裡的事,自有你爹娘還有我們操心,你的當務之急就隻有兩件事——”
“第一個,在九幽照顧好自己,第二個,好好修行,別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都不用你管。”
喉間驀然生出一股酸澀之意。
眼前這五位族老,都是看著琉玉長大的親人,與祖父無異。
琉玉哪日修行不順,族老團都得正兒八經開個會討論一番,若是有什麼小病小災,更是上天入地給她尋天材地寶。
陰山澤對琉玉若是寵愛,這五位老人對她便幾乎算得上溺愛。
所以,他們一直不想讓她那麼早就接觸那些鬼蜮伎倆,隻盼她心無旁騖地修行,待長大些,再真正深入仙家世族之間的陰謀算計。
誰能料到這一樁婚事,就中斷了他們對琉玉的培養。
他們更想不到,不過百年,陰山氏便在仙家世族的圍剿下傾覆,獨留琉玉一人撐起家族。
琉玉低垂眼簾,半響道:
“我偏要管。”
她若不管,陰山氏或許還會走上前世同樣的路。
她從前以為長輩是一座座永遠不會倒的山,但她曾親眼看著那一座座山在她眼前覆滅之後,她又怎麼可能再躲回長輩的庇護下假裝風平浪靜?
“你這孩子——!”
五叔祖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
琉玉是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的,雖說嬌養得有些小脾氣,但大是大非上從不任性。
片刻後,他替琉玉的反常找到了理由。
“肯定是在九幽受欺負了,琉玉才會冒出這麼多離譜的念頭,天殺的!那個妖鬼讓你住這破屋子,自己在他的極夜宮吃香喝辣,當初第一眼見他我就覺得他一肚子壞水,所以才狠狠給他一個下馬威,沒想到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連彰華的半根手指頭也比不上,和離!回家!出什麼事五叔祖替你扛……”
虛扣的門闩被一股炁流猛然一衝,頓時斷裂落地。
琉玉意外地轉過頭。
立在門外殺氣騰騰而來的青年還沒來得及更衣,仍穿著白日那一身粗布麻衣。
隻是揭了臉上的易容蟬紙,露出了原本的冷峻沉鬱的面目。
他緩步走來,將手裡端著的木盆不輕不重地撂在琉玉腳邊。
琉玉摸了摸鼻子,自下而上地打量他:
“……你都聽見了?”
“也沒有都聽見。”墨麟直起身淡淡道,“正好聽到‘連彰華的半根手指頭也比不上’這句而已。”
琉玉毫不猶豫地出賣自家人。
“那是我五叔祖說的,可不是我。”
五叔祖瞪圓了眼。
小白眼狼!
“咳咳——”五叔祖整理好表情,居高臨下地瞧著墨麟,“哼,實話而已,叫他聽見也無妨。”
墨麟淡淡掃過通訊陣內神色各異的一張張臉,冷笑了一聲:
“那就請九方彰華的半根手指頭,替你們家大小姐洗腳吧。”
第49章
茅草屋內燭光昏暗, 幾位族老一開始還並未認清來者是誰。
待墨麟開口之後,陰山氏族老才從那冷沉的語調,以及那雙蛇一般的陰冷眼眸中分辨出來, 眼前此人,正是當初火燒無色城的妖鬼墨麟。
哪怕之後又打過幾次照面,但無色城被燒當日, 墨麟給所有人留下的印象仍然刻骨銘心。
周身鬼火籠罩的妖鬼之主率萬鬼而出,他親手擰下九方家、鍾離家、相裡家、慕容家四名副城主的人頭,身上那件屬於奴隸的粗布麻衣浸透了仙家世族和他自己的血。
那一日衝出樊籠的妖鬼,其滔天怒意, 幾乎讓人有種隨時可以與整個仙都玉京同歸於盡的錯覺。
但此時此刻。
同樣穿著一身粗布麻衣, 卻與他們印象裡那個殺意騰騰的妖鬼之主截然不同。
他手裡端的不是人頭,而是一盆洗腳水。
幾縷被汗潤湿的碎發貼在他蒼白面頰, 垂下的烏發束起,那身陰冷潮湿的鬱氣散去, 平添幾分少年冷銳, 頭頂隱約還能見到一片不知從哪兒粘上的竹葉。
七叔祖目光微移。
大概、也許、有可能,跟琉玉此刻坐著的那把嶄新竹椅有關。
見此情形, 五叔祖那一肚子火氣也驟然熄滅三分。
“……仙都玉京裡,願意伺候我陰山氏未來家主的年輕兒郎不知凡幾,你能有此殊榮,那是你的幸事。”
養氣功夫到家的五叔祖明面上並未露怯,但左手盤著的兩枚玉珠差點被他搓出火星子。
天爺啊。
琉玉這孩子可真是讓他們慣壞了, 什麼人她都敢當僕役使喚啊。
雖說他們肯定不希望琉玉在九幽吃苦。
但她也不能把苦全給人家九幽尊主吃了吧?
這妖鬼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與大晁撕破臉皮開戰, 琉玉這般使喚他,來日真有什麼變數, 這不得頭一個殺了她祭九幽戰旗?
墨麟瞥了眼五叔祖手中玉珠,扯了扯唇角:
“那是自然,妖鬼粗鄙卑賤,如何能與仙都玉京仙姿俊逸、芝蘭玉樹的才俊相比?與我結親,實在是令陰山氏門庭受辱。”
七叔祖低頭喝茶壓驚,五叔祖抬眸盯著房梁裝傻,沒人敢接他這話。
他們家最有出息的獨苗還在人家手裡呢。
倒是琉玉略略挑眉:“難得聽你說這麼有水平的詞,從哪兒學來的?”
墨麟半垂著浮著寒冰的眼,冷然道:
“需要學?你們仙都玉京的人誇自家的青年才俊,誇來誇去不就這幾個詞?”
“……”
琉玉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
放下水盆的墨麟抬腳要走,琉玉從後面拽了拽他衣袍。
“進都進來了,坐下歇歇。”琉玉託著腮衝他道,“反正也都是自家人,沒什麼不能聽的。”
五叔祖睜大了眼:“誰跟他自家……”
還沒等他阻攔,墨麟已經一撩衣袍坐下,神色坦然至極。
這小子——
沉下臉的五叔祖緊盯著他。
當初妖鬼墨麟火燒無色城,殺遍五大世族中那些對妖鬼極端手狠的監管者,未曾遺漏任何一人。
如此睚眦必報、絕不手軟之人,那日卻唯獨對陰山氏的人手下留情。
這固然有陰山澤對手下人約束極嚴,不允許他們隨意鞭笞妖鬼的緣故,但他一直認為這個妖鬼有更大的圖謀。
比如他想騙取陰山氏的信任,借這樁婚事,吞下陰山氏。
所以當初墨麟在兩域和談後上門提親,欲以大禮從仙都玉京迎琉玉去九幽,被他拒之門外,還放言:
——培塿無松柏,薰莸不同器。
——聽不懂?那就說得直白些,如此目不識丁之輩,哪怕你抬金山銀山,也踏不進我陰山氏的門檻!
雖然最後在南宮鏡的做主下,婚事得以進行,但到最後,墨麟也沒被允許跨進陰山氏的大門,更別提派遣妖鬼入仙都玉京接親。
琉玉並不知道這些曲折。
她那時也很忙,忙著舌戰族中上下長輩,連墨麟來提過親這件事都不知道。
隨手折了根燒火的枯草,琉玉繼續方才的話題。
“即墨氏的事,我意已決,我爹娘也同意了,不管任何人阻攔,我都會繼續推進,順便一提,我人現在就在相裡氏內部,如果順利的話,過不了多久,遠在仙都玉京的你們就能從各路密報聽到即墨氏的大名。”
“若是到時候有世族去查閱仙道寮的記錄,發現即墨氏隻是個空殼子,一不做二不休地就要把我幹掉,而且朝鳶朝暝都不在我身邊——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五位族老之前還有幾分說服琉玉的把握,此刻得知她已經深入虎穴,身邊還隻有一個非敵非友的墨麟陪著,頓時面色大變。
“胡鬧!”
“這麼大的事,豈能擅自行動!”
“真是在靈雍日子過得太順,不知天高地厚了!”
“都說了這些事不用你關心,你也幫不上忙——倒是你的修行,能早日突破八境,就算是幫了大忙了。”
琉玉被耳邊聲音吵得有些頭疼,託著腮敷衍道:
“八境而已,快了。”
快了?
族老們有些意外。
琉玉出嫁前剛入七境巔峰,按照他們的估算,想要突破八境短則五六年,長則十數年,這才不到三個月,怎麼會快了?
但琉玉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想到這孩子從邁入仙道一途至今,順遂得就跟陰山氏祖墳冒青煙似的,族老們隻當她是又頓悟了,皆目光慈祥地瞧著琉玉。
“沒耽擱修行就好,可有什麼需要的?最近家中得了幾枚檀櫻果,還有一支千年血丹蓮,改日就替你送去九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