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衣袍在玉面蜘蛛的面前停下。
“——諸神拜我。”
幽沉輕遠的嗓音在玉面蜘蛛耳畔回蕩。
烏黑濃密的長發一半在肩上微翹,一半垂落在他玄綠相間的衣袍上,望向他的那雙眼陰冷而深邃,浮著鬼氣森森的昳麗。
墨麟唇角很淺地翹了翹:
“看你的表情,我的尊後應該給了你一個很大的驚喜。”
第37章
傍晚的彤雲如火焰, 燒遍九幽的蒼穹。
霞光被西邊的重巒疊嶂逐漸收束,紅紗燈從繁華城池一路蔓延至鬼氣森森的幽暗深林,琉玉站在十六名妖鬼所抬的神轎上, 恍惚有種墮魔而去的錯覺。
不過,此時此刻,在周遭這些妖鬼看來, 恐怕她已經是邪魔化生的存在了。
“天玄地黃——”
“日昃月食——”
“罰過酬功——”
“恩澤無窮——”
簌、簌、簌。
綴滿銅鈴的烏木祭杖隨著琉玉的揮動而發出細碎空靈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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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巷尾都因琉玉吟誦的魔語而沉寂下來,向她投去迷惘又震撼的目光。
少女的聲線清冽如珠玉,發出含混如野獸低喝的語言。
是魔語。
這位仙都玉京的人族貴女口中吟誦的……是本該隻有繼承了魔主直系血脈的妖鬼才會的魔語。
九幽妖鬼們或多或少都能聽懂部分魔語,但卻無法如眼前神轎上的少女一樣, 清晰而規律地吟誦出完整的句子。
可她是個人族。
一個人族, 為什麼會邪魔與妖鬼的語言?
火星翻飛,大鼓震魂。
方相氏的伶鬼吹響嗩吶, 將九幽百姓從震驚中喚醒。
青龍穿行於狻猊吞吐的雲霧中。
傷魂鳥在上空哀啼。
黑衣蓑帽的鬼侍手舉赤色招魂幡。
身型健碩的九尾狐帶著青色儺面起舞。
巫儺怒喝,夜叉開道。
妖鬼們扮做魑魅魍魎, 祭天祭地, 唱鬼祝神。
夜霧升騰中,眾妖鬼望著那神轎上舞姿詭譎的儺面少女。
那身浮光躍金的孔雀藍儺服在夜色中如水流淌, 烏發間的赤紅發帶鮮豔如血,她立在九幽萬千妖鬼矚目之下,整個人與這場盛大祭祀融為一體。
仿佛她並非仙家世族的貴女,生來就該是統御九幽妖鬼的神祇。
魔語吟誦間,望向琉玉的無數目光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鹹池鬼道院的高樓上。
名為慕蒼水的老者在晚風中眺望著燈火通明的城池。
“至少到今夜子時, 鬼戲仙遊的隊伍才能到鹹池城, 也不知尊後那邊是否順利。”
慕蒼水身後的年輕婦人面含憂色。
但慕蒼水仿佛已經望到了此刻巡遊隊伍的景象, 氣定神闲地眺望遠方。
“籌謀多年,豈有不順之理。”
慕蒼水想起那夜, 少女叩開她門扉。
地位尊崇的少女以晚輩之姿向她見禮,陳述了當日一個名叫阿絳的姬妾被玉面蜘蛛利用,慘死鹹池街頭的經過。
“前輩在九幽深耕已久,既有為萬世開太平之心,必知應對玉面蜘蛛之策,何如告之,晚輩定全力以赴,替九幽除此禍患。”
慕蒼水凝視她的低垂的頭顱。
“你是為那名姬妾之死所求,還是為身陷非議的你自己所求?”
少女沉思良久,抬起頭。
“為我自己,也為九幽每一個可能會成為阿絳的妖鬼。”
這不是個足夠讓慕蒼水滿意的答案。
她還不夠純粹,不夠無私。
但當慕蒼水望入少女那雙本該天真不知世事艱辛的眼中時,卻在其中看到了與她身份不符的悲憫沉痛。
鬼使神差的,慕蒼水盯著她答:
“好。”
眾所周知,在墨麟率領妖鬼闖出無色城之前,身為魔主直系血脈的玉面蜘蛛淵天,才是更受妖鬼們認可的妖鬼之主。
“妖鬼身上流淌著人與魔的血脈,一個妖鬼,要麼認可自己為人,要麼認同自己為魔,兩種身份認同,天然便分割成了兩派。”
孱弱蒼老的手握著剪子,撥弄燈花,慕蒼水的臉在燭火下半明半暗。
“玉面蜘蛛如今的地位,大半依賴於他的血脈,妖鬼們擁護他,實則擁護的是有朝一日邪魔重臨於世,率領他們馳騁神州的美夢,想擊敗降魔派,最根本的辦法就是擊碎他們的血脈認同——”
“玉面蜘蛛用高貴的魔語將自己武裝成天命,那麼,誰能使用魔語,誰就能從他手中奪走他的天命。”
慕蒼水微微笑著,點了點額角。
“我們這些曾被送往魔窟獻祭的女子,早已在百年的囚禁中習得了天外邪魔的魔語——什麼隻有魔主直系血脈才懂的高貴語言,隻要你夠聰明,不出一月,你也能有這樣高貴的血脈。”
但琉玉顯然比她想象得要更聰明。
三日時間已經足夠她掌握大部分的魔語,讓她能在鬼戲仙遊祭上,唱完大段大段的儺戲唱詞。
巡遊路上,前來觀看儺舞的妖鬼越來越多。
“——你不是陰山琉玉!你是誰!”
神轎下,有降魔派的妖鬼不肯相信,指著琉玉高呼。
“卑鄙的人族,肯定是讓略懂魔語的妖鬼代替你登臺!陰山琉玉不可能懂我們的語言!”
他的同伴振臂附和,有護衛琉玉的妖鬼上前要將他們拖走,兩方竟爭執起來。
儺舞停了下來。
萬眾矚目之下,琉玉緩緩摘掉了臉上儺面。
鬼燈搖曳,猙獰儺面與少女瑰姿豔質的容色對比鮮明。
她山櫻色的唇動了動,發出帶著濁音的一串語句。
【我是陰山氏之女,是妖鬼墨麟的妻子,是你們的尊後,我比你們在場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你們的語言,因為我是被天魔所選中,注定要統率九幽的命定之人】
說完之後,琉玉又以所有人都能聽懂的語言復述了一遍。
眾妖鬼隻能聽懂她這一長串魔語中的破碎詞語,被琉玉解釋之後,他們才完整地理解了她的話。
就連跳出來質疑琉玉的降魔派妖鬼都神色大震。
她不是照本宣科,也不是旁人代替,她是真的通曉魔語。
一個才嫁到九幽兩個月的人族,竟然學會了幾乎連妖鬼都不能完整理解的魔語。
如何解釋?
唯有天魔所授,天命所歸,方能解釋。
降魔派被這無法理解的狀況震懾當場,而當他們回過神來時,周圍已經有大片大片的妖鬼俯跪在琉玉的神轎之下。
“懇請天魔——”
近處的,遠處的,年幼的,年長的。
這些不久前還對琉玉憤恨怒目的妖鬼,此刻熱淚盈眶地伏拜在地。
“懇請天魔,渡妖鬼於苦難。”
降魔派的妖鬼惶惶然環顧周遭,漸漸發現那些本該信奉他們的人,竟眨眼之間就倒向了敵人。
一個人族。
她可是人族!
街道一側的小樓內。
赤紅的寬袍大袖在紅木地板上鋪開,陰山岐一邊瞧著底下的驚變,一邊撫摸著比翼鳥的羽翼,輕聲感嘆:
“果然是未經開化的妖鬼啊……”
若是在大晁,他這個小侄女這一套可行不通。
可在九幽,在這些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該以何種身份生存的妖鬼面前,再沒有比這種神神鬼鬼的手段更立竿見影的計策了。
琉玉俯視著這街上的妖鬼。
她看著這些真將她視作救命稻草的妖鬼,眼中並無喜色。
有什麼東西壓在她心頭,沉甸甸的發悶。
但她很快抬起頭來,手中烏木祭杖直指那些佇立在人群中的降魔派,以魔語道:
【臣服,或是繼續與我作對?】
這次那些降魔派的妖鬼聽懂了琉玉的話。
“……我們不臣服,你又當如何!未必你敢當街取我等性命嗎!”
說這話的妖鬼看似兇狠,實則已經開始牙齒打顫。
因為那少女烏沉沉的眼眸中浮現幾分笑意,她歪歪頭,仿佛在說——
我乃天命所歸,為何不敢?
-
玉山山腳下。
紛至迭來的消息令玉面蜘蛛的臉色一陣差似一陣。
陰山琉玉絕不能留。
歸順於他的降魔派是他立足於九幽的根基,是他扎根玉山,能與妖鬼墨麟斡旋的根本。
若是連這一點都被動搖,他拿什麼跟擁有無量鬼火的墨麟作對?
沒了利用價值,大晁的仙家世族又豈會再向他源源不斷的輸送物資?
此時此刻,聚集在此的九幽城主們也收到了鬼戲仙遊祭上的消息。
有人揚唇輕笑,有人松了口氣,方才還悠然品茶的城主,此刻盯著玉簡如鲠在喉,朝玉面蜘蛛投去不滿的視線。
倒向玉面蜘蛛的城主皆為利所聚。
若是他們發現局面對自己不再有利,隨時都會與玉面蜘蛛撇清幹系,重新效忠墨麟。
觸肢捏著的麈尾腰扇微微上移,擋住了玉面蜘蛛過於慘淡的神色,他毫不猶豫地以玉簡向蟄伏在暗處的玉山妖鬼下令——
不計一切代價。
阻攔陰山琉玉的巡遊。
絕不能讓她在九幽的影響力繼續擴大下去了。
夜色如墨,寒鴉掠過子夜時分的天幕。
鬼戲仙遊祭的路線貫穿四個城池,每個城池之間都有大片無人密林,收到命令的玉山妖鬼快速穿梭於黑暗之中。
月光灑在他們身後,照亮一根根銀線。
那是在玉山妖鬼腦後爬動的子蛛,所吐出的一股一股的蛛絲。
編織著,編織著。
傾巢而出的蜘蛛將整片深林化作巨大的蛛網,隻待獵物撲入。
“全都給我停手——!”
山間幽幽的風吹動肩輿上的輕紗,臉色陰沉的九方星瀾聞訊趕來,將為首的玉山妖鬼攔在半途。
他認得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