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墨麟不明白, 就連陰山岐這個自家人也不明白。
他明明見這位妖鬼之主看他的眼神和善了不隻一星半點,但琉玉這一句話, 頓時又將其打回原形。
“還有——”
琉玉上前兩步,眯著眼對陰山岐道:
“不要拿他和九方彰華比。”
他們倆毫無可比性。
陰山岐和墨麟都愣了一下。
“……別想太多。”
望著琉玉朝阿絳等人走去的背影,陰山岐略帶同情地拍了拍妖鬼之主的肩。
陰山岐還以為琉玉那句話的意思是說墨麟不如九方彰華。
畢竟琉玉與彰華青梅竹馬長大,再怎麼也比剛成婚不足一個月的墨麟情誼深厚些。
他安慰道:
“不管你在琉玉心裡是什麼地位,反正在我這兒,你已經是我陰山岐的侄女婿了。”
當然,萬一後面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侄女婿,就不關他的事了。
刀扇輕搖,吹動綠袍寬袖。
墨麟默然片刻,從袖中取出一袋什麼東西,丟到了陰山岐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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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錢。”
陰山岐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墨麟潑了盆冷水。
“極夜宮掌車馬的鬼相喂死了十多隻姑獲鳥,聽聞三叔擅長蓄養靈獸,極夜宮正缺一位司馬之官,月俸十金,當然,要是三叔覺得有失顏面……”
“這你可就找對人了,我保證,整個九幽你都找不到第二個比我更懂養靈獸的人。”
陰山岐掂著手裡那枚印鑑,信誓旦旦地應了下來。
什麼顏面。
這又不是在大晁。
多虧了他從前就不喜歡去無色城,九幽的這些妖鬼認出他身份的概率極低。
琉玉那個黑心肝的死小孩又是真鐵了心不給他錢,要是不幹這個司馬官,難不成他真要靠那點束脩錢生存?
生存!
天殺的,他堂堂陰山氏三公子,居然要打兩份工,還考慮起生存問題了!
陰山岐長籲短嘆的模樣落在墨麟眼底。
他看向不遠處的琉玉,一直縈繞心中的疑惑又漸漸浮現。
陰山岐能突然願意纡尊降貴打兩份工,那是因為被琉玉沒收了錢財和僕役。
那琉玉呢?
從前高居仙宮,遠離凡俗的大小姐,又是因為什麼才突然低頭,看到她腳下的人間疾苦?
琉玉沒有察覺遠處那道幽深目光。
這邊的朝暝和幾位女使正替阿絳鋪開紙筆。
今日陰山岐給鬼道院妖鬼布置的課業是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學舍內的眾妖鬼已被陰山岐指點過,正在依葫蘆畫瓢地描字。
阿絳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朝暝本欲提筆,又想起自己疏於練字,不太拿得出手。
於是不太好意思地對琉玉道:
“——還是小姐寫吧,小姐的字在靈雍也是一等一的好,就連姬彧宮正也誇呢。”
倚在窗邊的幾位女使道:
“小姐什麼不是一等一?”
“以前那位鍾離四小姐的父親還是當世書法大家,咱們小姐一入靈雍,不也照樣壓她一頭嗎?”
白如霜雪的女子端正地坐在學舍最後一排的矮桌前,專注傾聽女使們的闲聊。
靈雍學宮。
宮正。
陌生的世族姓氏,和當世書法大家。
這些詞匯離阿絳都很遙遠,在到這裡來之前,她聽過最多的,是玉山那些粗鄙妖鬼的汙言穢語。
這裡也是妖鬼聚集之地。
可這裡和玉山相比,仿佛是另一個天地。
阿絳嗅到一縷朦朧暗香,自後方將她包裹。
“——鍾離靈沼隻是不專於此道而已,她二姐姐的字可比我好。”
流麗如綢緞的烏發落在阿絳雪白的衣袍上。
下一刻,阿絳察覺到有一隻修長如玉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
“確認一下,你名字裡的‘絳’,是赤色的絳吧?”
阿絳側目望著近在咫尺的昳麗五官,怔愣一會兒才點點頭,看向握住自己的那隻手。
這位陰山氏的貴女,碰了自己的手。
她不是知道自己的出身嗎?
不會覺得觸碰到她這樣的人很髒嗎?
沒等她想出答案,琉玉已經牽引著她的手,在紙上落筆。
字如其人。
秀麗飄逸,行雲流水,又在橫折撇捺間暗藏鋒芒,猶如鐵劃銀鉤。
阿絳從不知道,自己樸素平凡的名字,原來也能寫得如此漂亮舒展。
她握著筆怔然出神,仿佛自己的靈魂也隨著這兩個字一筆一劃地舒展開。
“啊。”
見一滴墨汁順著筆尖滴落在女子的雪白衣擺上,琉玉出聲提醒:
“衣裙染上墨汁了,去換一件衣服吧。”
又想了一下,之前盤查她的時候,已經將她所有的隨身物品全都銷毀了。
琉玉對女使道:
“拿一套我沒穿過的吧……不過她太瘦了,穿我的衣裳怕是得再改一改。”
琉玉見阿絳神色似有變化,偏頭瞧了一會兒,卻發現她眼中晶瑩閃動。
“……怎麼哭啦?”
琉玉很難理解。
阿絳抬頭看向琉玉,琉玉這才發現她雖然落了一滴淚,但神色卻並非是傷感。
“第一次有人要送妾身衣裳,妾身很高興。”
琉玉更不能理解了。
她腰間所佩的是價值萬金的神玉,收到一件衣裳有什麼值得高興哭了的?
“琉玉小姐。”
阿絳學著女使們的稱呼,伸手握住了琉玉的手。
旁邊闲聊的女使和朝暝看了過來。
不遠處的墨麟擰起眉頭。
霜雪般美麗的女子注視著眼前的貴女,如細雪簌簌的嗓音道:
“若小姐需要侍寢……請,隨時吩咐妾身。”
霎時間。
學舍內一片死寂。
朝暝託著的那一摞書哗啦啦掉在地上,所有妖鬼卻齊齊看向不遠處的墨麟。
就連略顯遲鈍的阿絳,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呼吸——
妖鬼之主釋出的勢壓迫感太強,好像,有點沒法呼吸了。
-
“——你要笑到什麼時候?”
前往赤地鬼道院的路上。
雙手環臂的妖鬼之主冷眼瞧著一路上就沒停過笑的少女。
好一會兒,琉玉終於止住笑意。
“本來倒也沒那麼好笑。”
她撐在車架內的矮幾上,打量著他冷峻沉鬱的眉目,唇角不自覺地翹起。
“但你因為她的話而動怒,這真的很難讓人不笑。”
墨麟扯了扯唇角:
“你以為她是開玩笑的?”
他不覺得。
那個叫阿絳的女子神色絕非作偽,儼然一副要加入他們的樣子。
更何況這本來就是就是她的任務。
……所以他說,一開始就不該把她留下來。
聽到此處,琉玉斂了幾分笑意。
“我知道她不是開玩笑的。”
車簾外弦月高懸,邺都鬼道院已經步入了正軌,在鬼戲仙遊祭之前,琉玉打算將整個九幽十三城的每一間鬼道院都巡視一遍。
車輪滾滾聲中,琉玉望著窗外月色,輕聲道:
“也知道,她是習慣了用這樣的方式來報答別人。”
回過頭來,半張臉映著月光的少女望著他。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家裡的事?”
墨麟垂眸瞧見有一縷發絲黏在她唇上,伸手替她撥開。
“沒有。”他輕聲答。
雖然他並不是一無所知。
但是,他一直期盼著琉玉能親口向他介紹她的家人。
琉玉並不知他所想,車架內空間很寬,女使已替他們鋪好了床褥,琉玉示意墨麟將橫在兩人間的矮幾挪開。
她側臥躺在他身側,徐徐道:
“我八歲那年,相裡家四房之子,相裡如羅叛亂,帶兵直指王畿,平定叛亂的主力是我們家——這個你知道吧?”
墨麟眸光落在少女側臉上,嗯了一聲。
此事在大晁人盡皆知。
陰山氏能夠崛起,一是因為建立了無色城,二是因為平定了相裡如羅之亂。
“這一戰,犧牲了不少陰山氏的家臣,其中立下大功的那位,我爹爹將他唯一活下來的女兒接回家中收養,連帶她的母親也一並養在府中——那個小女孩叫檀寧,她母親青樓出身,名喚柳娘。”
車內燭火幽幽,她一邊說,一邊勾著墨麟垂下的長發在指尖打轉。
“我知道,檀寧是忠臣之女,我爹爹也是個很喜歡小孩子的人,所以即便我爹爹對檀寧很好很好,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直到我十歲那年,柳姨對我爹爹下了藥。”
琉玉望著墨麟的眼。
“是青樓中最拙劣的那種春。藥,柳姨很漂亮,但人也真的很沒心機,就差把她做了壞事寫在臉上,所以很輕易地就被我爹爹發現了。”
墨麟垂首問:“然後呢?”
然後——
家中雞飛狗跳了好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