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沒空理會什麼畫像的事,隻是對月娘道:
“這裡是九幽的鬼道院,而我是九幽的尊後,也是陰山氏的大小姐,按照常理,我不能隨意離開九幽,花燈節那日是偷偷出去的,你卻一路跟隨我們到了這裡——你覺得,你還能離開九幽,去仙道院嗎?”
月娘完全傻眼了,黑葡萄似的眼眨也不眨,就這麼望著琉玉僵住。
蹲在欄杆外的琉玉託著腮,笑眼彎彎問:
“想什麼呢?”
“想……想我的遺言。”
小女孩呆頭呆腦,說得可憐巴巴。
這下琉玉是真的有點想笑了。
“遺言可以待會兒再想,”琉玉切入正題,“你怎麼跟過來的?我們繞了路,換了車,十裡之內有人追蹤,我們不會毫無察覺。”
大約是真以為自己活不成了,小女孩的眼裡包了一泡淚水。
但她還是老實從隨身袋子裡取了一件法器出來。
“……是炁靈蝶。”
青銅所鑄的蝶狀法器在炁的操控下笨拙飛舞,巴掌大的青銅蝴蝶,沉甸甸地落在琉玉手中,不斷輕啄她的掌心。
琉玉有所猜測,指間凝出一團生炁。
果不其然,炁靈蝶瞬間將那團炁吞了下去,揮動蝶翼的力道都大了許多。
……原來如此,這炁靈蝶竟是靠吞噬生炁而活動,所以即便他們已經用勢隔絕了自身的氣息,還是會被追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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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個追蹤法器,本身就是靠吞噬目標的炁來追蹤的。
琉玉和旁觀的方伏藏都不免微訝。
“你會造法器?”
月娘呆了一下,把頭搖成撥浪鼓。
“不是我造出來的,我隻是改了一下。”
說著,她便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鼻涕,認真講解了起來。
炁靈蝶的原材料是法器鋪內隨處可買到的小物件。
不僅有青銅所制的,還有玉石翡翠,玄鐵金銀。
剛開炁海的初學者,用這些材料所造的機巧來練習控炁,機巧結構精妙,可吞吐生炁,但非得能精細到用炁控制機巧的每一個關節,這種法器才會動起來。
最後月娘總結。
“機巧是現成的,我拆了好多次也沒完全弄懂其中構造,但我在他們的基礎上改了改,將‘被動接受生炁’,改成了‘主動吞噬生炁’,這樣就成了一個追蹤法器了……”
琉玉一時沉默。
她一個連仙道院都沒上過的野路子,當然不可能拆幾下就能弄懂法器機巧的構造。
但就是這樣的野路子,卻改出了一個能追蹤七境修者的法器。
琉玉看向方伏藏:
“你覺得如何?”
方伏藏也沒想到這個看著傻不愣登的小姑娘,竟還有這種本事,他平心而論:
“這個改法絕對不會簡單,否則器煉司那些人中龍鳳,不早就造出來了?”
大晁如今被允許能造法器的地方,唯有中州王畿的器煉司,由位列九卿之一的少府大人掌管,其餘民間制造的法器,都屬違禁之物,按律當斬。
——當然,這隻是名義上的律法,實際上世族並不受律法約束。
如陰山氏這樣的大世族,家裡養著的煉器師不比王畿裡的差,但小世族能招攬到的,就要比王畿器煉司內的煉器師差上一截。
因為天下最厲害的煉器師,幾乎盡歸王畿。
但這些人並非晁室之臣。
他們所效忠的對象,乃是當今少府,九境修者——鍾離家家主鍾離昆。
鍾離家啊……
琉玉的眼前仿佛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掠過。
琉玉道:“那就是有天分咯。”
方伏藏道:“天分自然是有的……但她這個情況,您恐怕也在思考要怎麼用她吧。”
畢竟這小姑娘家學淵源,要是將她收入陰山氏門下後,又養出了一個燕無恕怎麼辦?
“我為什麼要思考?”
琉玉眼尾彎彎,對他道:
“你如今也是陰山氏門下之臣,我的錢不能白花,應該是你來思考才對。”
“……”
好有道理,無法反駁。
月娘並不知道她哥給她的履歷已經留下了案底,一聽琉玉這語氣,仿佛自己還是有點價值的,連忙賣力地推銷自己:
“我哥是靈雍學宮的學子,我應該也能遺傳到一點天賦哦。”
正在思考的方伏藏抬頭,正對上月娘那張滿是討好笑容的小圓臉。
“……你最好祈禱你沒有遺傳到你哥。”
月娘面露迷茫。
“仙道院應該是教不了你什麼的,你想學真本事,隻能去靈雍學宮,跟你哥一樣,需得和陰山氏仙道院的學子競爭名額,贏過他們你就能得到陰山家的推舉名額,不過——”
琉玉瞧著她那個鼓鼓囊囊的小包袱。
“你家中如何交代呢?”
“不用小姐操心!”
很有眼色的月娘生怕琉玉有所顧忌,抓住她衣角解釋道:
“我已給家中留信,說我要自己去仙都玉京闖蕩,沒人知道我是來這裡了!”
“那你爹……”
“我爹爹也不重要!”月娘略顯稚氣的嗓音格外肅然,“他肯定會託我哥找我,但我哥才沒空管我呢,到時我每隔一段時間寄信回家保平安,不叫他們以為我死了就好,其餘別的,都不重要!”
琉玉沒想到她小小年紀,竟能思慮得如此妥當。
這聽上去不像是臨時起意追來九幽,倒像是早有了離家出走的謀劃。
“最後一個問題——”
琉玉眨眨眼。
“你真的會偽造譜牒?”
月娘聽她終於問出這個問題,知道這是姑且信任她,要她幫忙辦事了。
也就是說她聽學的事有了希望。
“當然會!我爹忙不過來的時候都是我一起幫忙。”
月娘咧著一排小白牙齒笑,積極得恨不得將自己畢生所學都告知琉玉。
“假戶牒我也會造,之前太平城城主就經常託我們造假戶牒安排人進陰山氏的仙道院呢!”
琉玉微笑:“那你哥進陰山氏仙道院?”
“也是弄假戶牒混進去的!”
方伏藏聽著月娘輕快的聲音,忍不住扶額。
還說自己嘴嚴。
他看她嘴都快漏成篩子了。
琉玉斂了笑意,衝方伏藏道:
“她這個情況,你也看到了吧,必須得找個人管著她,就你了。”
方伏藏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怎麼就他了?
他哪裡透露出他能管住這個大篩子丫頭的跡象了?
“半年之內,我要她達到能進靈雍學宮的水平——煉器師一道對境界要求沒那麼高,最小的有十二歲入靈雍的,她的天資,一年時間應該差不多。”
方伏藏氣笑了:“一年?”
琉玉氣定神闲道:“你要能一年內把她送進靈雍,我給你一萬金,能幹嗎?不能幹我也可以換別人。”
“……我的意思是,一年時間,未免太長了。”
被一萬金砸暈頭的方伏藏溫聲細語,毫無怨言:
“我盡量,一年之內,就讓她有進入靈雍的水平。”
月娘眼眸忽閃忽閃,望著方伏藏道:
“師父我會努力的。”
……你先努力管好自己的大篩子嘴,別被趕出九幽吧。
這一番折騰,已至深夜,再返回極夜宮怕是太晚。
琉玉想了想,問墨麟:
“鬼道院有空房間嗎?”
“有,”墨麟眉梢微動,有些意外,“不過條件比不上宮內,你……”
“沒關系。”
琉玉淺淺打了個哈欠。
“太困了,回去又是一個時辰,又不想自己御風回去,就湊合在這裡睡吧,正好我還沒仔細參觀過鬼道院內部,明日一早起來順便也把這件事辦了。”
墨麟看著少女泛著水霧的眼眸。
很可愛,但也很不妙。
她若是真困了,今晚許多事就不能做了。
朝暝很快便安排女使替琉玉簡單收拾出一間臥房。
房間就在鬼道院的寮舍內,四方的院子,周圍全都是聽說今夜尊主與尊後到訪,要暫時落腳一晚而好奇探看的妖鬼學子們。
“見過尊主,見過尊後。”
墨麟他們自然熟悉,不熟悉的是這個白日遠遠一瞥的尊後。
她白日說的那些話在鬼道院內一時轟動,縱然有人不太能聽懂,但大家口耳相傳,也大致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眾妖鬼如今看這個出身高貴的尊後,比當初她嫁入九幽時更加好奇幾分。
那些話是真心的嗎?
她那樣高貴的出身,真的能視妖鬼與人族無異?
這些疑問隻能藏在心裡,化作一雙雙好奇打量的目光匯聚於琉玉一身。
“都杵在這裡看什麼。”
妖鬼之主森然嗓音響起。
“是等我一個個考校你們,還是明日不上早課了?”
眾妖鬼一個機靈,頓時收住眼風。
“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闲逛,既然精力這麼旺盛,不如就圍著鬼道院跑二十圈再……”
琉玉的哈欠聲打斷了他的話。
交疊的寬袍下,琉玉勾了勾他的手指,側身在他耳邊說了一聲:
“困了。”
她是真困了,上一次好好躺在床上睡覺,都是去太平城之前的事了。
七境修者也不能不睡覺吧。
眾妖鬼的視線幾乎化作有形的光束,聚焦在兩人寬袖之下。
看不清怎麼了。
但感覺尊主的殺氣都消退了七八分。
墨麟繃著臉,雖然的確一瞬間消了氣,但仿佛很不習慣於在外人面前有這樣的接觸,掙扎了半天,竟然將自己的手指從琉玉手中輕輕抽出來。
他輕輕吸了口氣,眉目壓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