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憤然。
如此不滿。
仿佛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在她口中的九幽,已經成了“我們九幽”,而不是她最初住進集靈臺時,一口一個“你們九幽”時的嫌棄語氣。
而且,她還說了以後。
幽綠眸光映著少女認真籌謀的側臉,墨麟開口:
“要是缺人手,跟我說。”
“我知道。”
“若是他們不聽你的,跟我說也更快。”
“我明白。”
“來都來了,晚上要去看看這裡的花燈節嗎?”
“那就去……”
琉玉頓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抬眸朝身邊的綠衣妖鬼看去。
怎麼突然就要去看花燈了?
他正撩起車簾,瞧著街道旁踩著梯子掛燈籠的百姓。
造型各異的花燈高懸於街道兩側,有的似蓮花栩栩如生,有的類兔子靈動可愛,還有的花燈上寫著施了術法的字謎,隻要答對,花燈上的術法便會隨之解開,升上夜空化作焰火綻開。
“沒想到你還對這個感興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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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玉順著他的視線瞧了幾眼,偏頭揶揄他:
“不過,你會猜字謎嗎?”
墨麟垂眸凝視著近在咫尺的粉面桃腮,這樣的距離,他幾乎能看清她臉上細小柔軟的絨毛。
喉結動了動。
他錯開視線。
“……不會。”
但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想如那時光明正大站在她身邊的那個人一樣,陪她看一次花燈。
第20章
琉玉有很多關於花燈節的回憶。
照夜元年之後, 南陸、東極、西境、中州這四域的仙家世族都會斥重金盛飾燈影,行觀燈之會,以彰神州威勢, 振奮民心。
民間有句話,叫四域看南陸,南陸看仙都。
而作為仙都最繁華的玉京, 又當屬無色城這個銷金窟最為綺麗迷人。
每每到了花燈節的日子,明月重城,九陌華燈,勾欄瓦舍中百戲踏歌徹夜喧囂, 倡優雜技目不暇接, 城中百姓邀親攜友,若去得太遲, 虹霓橋上摩肩接踵,能堵得連步子都挪不動。
在仙都玉京的每一年, 琉玉都會去無色城看熱鬧。
幼時和爹娘同去。
待再長大些, 便是和靈雍學宮裡的同砚一道。
隔著兩世,一百多年的光陰, 琉玉仔細回想,卻已經記不起上一次自己高高興興去看花燈是何場景。
反正今日要收拾太平城的殘局,總歸是要在太平城多留一日才會回九幽的。
“算你有福氣。”
少女託著腮,迎上墨麟半垂的目光,眼尾彎彎道:
“——那今天就讓你看看我猜字謎的水平咯。”
車輪滾滾。
外表低調的車架朝著陰山氏宅邸駛去。
直到身旁的少女已經靠著車壁闔目睡去, 墨麟僵住的手指才緩緩放松力道。
流連在她側臉的視線挪向窗外。
風吹簾動, 垂落的長發掠過妖鬼之主一貫冷峻陰鬱的面龐。
片刻後。
那唇角很輕地翹了翹。
-
如琉玉所料, 太平城內受損最嚴重的,恐怕就是陰山岐的這處宅邸了。
“……重建宅邸倒不必著急, 先把府內傷亡的僕役安置好,再清點一下私庫裡的金銀,先將撫恤金發下去,再派管家召城中商會,若有商戶受損嚴重,可由商會與陰山氏各出一半資金,先讓他們趕上今晚的花燈節,莫要少了今夜這一筆進項……”
在宅邸外尋了一處最近的酒樓落腳,琉玉先將這些事一一吩咐下去。
如今她三叔假死,太平城城主的位置空了出來,其他世族必定會想將其收入囊中。
陰山氏若想將明面上的財富藏於暗處,就必須讓一個獨立於幾大世族之外的勢力來接手太平城。
琉玉心中倒是已有了一個計劃的雛形。
隻是計劃想要落到實處,卻缺少一些重要的環節。
於是她抬頭看向認真待命的烏止:
“太平城內三教九流不少,咱們家靠得住的據點裡,可有手藝不錯的譜匠?”
烏止略顯意外地抬眸瞧了琉玉一眼。
官有世胄,譜有世官。
大晁的仙家世族無論大小,家中都有專門管理族中譜學的地方,稱之為譜局。
但琉玉問的卻是——譜匠。
譜匠,是專替人偽造家譜世系的匠人。
在如今這個世族門閥掌朝廷大權的世道,人人都想躋身世族之列。
但能不能被稱作世族,先不提田產家私幾何,首先要看的,便是仙家譜牒上是否有你們家族的姓氏。
通常來說,家族內出一個八境修者,就可以進入仙家譜牒,譜牒經過重重繁瑣驗證,最後匯總至中州王畿的仙道寮,蓋上玉璽,這個家族便可正式成為世族。
可八境修者哪裡是那麼好培養的?
既想要世族的尊貴體面,又培養不出八境修者,民間便衍生出偽造譜系的行當。
雖然肯定沒法得到仙道寮的認可,但在小地方也能唬人,許多手藝好的譜匠,暗地裡的生意隻多不少。
太平城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肯定是能尋到譜匠的。
隻是……
陰山氏自家就有專門修譜牒的家臣,何須到這太平城來尋那些不入流的譜匠?
烏止心生困惑,若在這裡的人是陰山岐,他也就開口問了。
可面對眼前這個不過十九歲的少女,不知怎的,烏止卻根本生不出貿然打聽的念頭,隻垂首答:
“有,就在東市,是一間鋪子的賬房,今日花燈節,鋪子上忙碌,此刻應該在籌備夜市,小姐若有需要,屬下這就將人帶來……”
“不用,既然是要暗中辦事,還是我親自拜訪更好。”
烏止頷首。
此事琉玉態度隱秘,他也就沒有假借他人,把宅邸諸事和商會等安排好之後,又親自調查清楚,才返回酒樓,將查到的鋪子位置與人名遞交給琉玉。
恰在此時,門外探出一個紫色蝴蝶結的腦袋。
“……你怎麼在這兒?”
她不是隨其他人一同回九幽了嗎?
鬼女扒著門邊粲然一笑:
“尊主把我叫回來的,尊主說你們忙完之後要去看花燈,讓我備了浴蘭湯給尊後沐浴,還臨時買了許多裙裳,待尊後您忙完了再試——您什麼時候忙完呀?”
烏止瞧了眼鬼女。
方才直到她站在門前,他才察覺到她的腳步聲,若非大小姐的示意,他都要做好備戰準備了。
沒想到竟是個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小女孩。
不過,她這話聽上去不像是她自己來問的,倒像是在替什麼人傳話。
想到方才在車架上見過的那名綠衣妖鬼,烏止心中生出幾分淡淡的不平。
就是這位妖鬼之主,燒了他們陰山氏的無色城。
還將他們陰山氏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娶到九幽受苦。
身為陰山氏的家臣,卻不能護主家周全,著實叫人心中憋悶。
烏止冷著臉道:
“小姐要事纏身,若這位姑娘所言隻是這種小事,還請暫時莫要打攪……”
“差不多。”
琉玉起身,笑盈盈地從烏止手裡抽出那張寫了鋪子位置與譜匠姓名的紙條。
“接下來的事就請烏止大人費心了。”
烏止:“诶?等……”
直到琉玉已經腳步輕快地走了出去,他才反應過來。
——大事不好,他們大小姐已經被卑鄙的妖鬼蠱惑了!
-
浴蘭湯。
蓄蘭為湯以沐浴。
琉玉浸沒在熱水中,齒間溢出一聲輕柔的喟嘆。
這兩日從九幽至太平城,時間緊迫,危機重重,琉玉的確沒得到片刻休息。
平日怎麼享受怎麼講究都可以,但事分輕重緩急,像這樣危機四伏的時刻,琉玉自己都沒想到她已風塵僕僕兩日,如今危機暫時解除,是該好好沐浴整妝一番。
“——粉的好看,紫色的也好看,尊後喜歡哪一件?能不能都穿一遍給我看看?”
屏風後的鬼女對著送到屋子裡的那些裙裳挑花了眼。
其中還有一部分是順帶給她準備的,雖然數量還不及琉玉的零頭,不過也是同樣漂亮的樣式,鬼女挑得很開心。
趴在浴桶邊的琉玉難得見她如此興奮,笑道:
“花燈節年年都有,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從前無色城的花燈節可比這裡的規模大。”
“真的嗎?”鬼女露出向往神色,“好可惜,我一次也沒見到呢。”
琉玉怔了一下。
“怎麼會?”
雖然無色城的結界困住了妖鬼,但至少在無色城內,他們行動應該是自由的。
哪怕妖鬼們平日有勞作,也應該會輪班,怎麼會從未見過一次無色城的花燈節。
鬼女舉著裙裳的手低了幾分,遮住了半張臉。
“尊後不知,花燈節那日人多,副城主擔心會有人趁機搗亂,所以狝狩場的妖鬼都會被看管起來,不允許隨意走動——尊主以前有一次偷逃出去,差點被副城主打死呢。”
狝狩場。
琉玉想起來了。
那是仙都玉京的達官貴人們最喜歡的地方。
看妖鬼角鬥,賭贏家敗者。
賭坊裡的骰子終究是死物,哪有狝狩場上活生生的妖鬼有意思?
能被選拔到狝狩場上的妖鬼,皆是妖鬼中實力頗強的佼佼者,被嚴加看管再正常不過。
見琉玉沉默下來,鬼女放下裙裳,蹲在她的浴桶旁,望著琉玉的眼道:
“其實,我並不恨陰山家修建了無色城,尊後不必介懷。”
“要是沒有無色城,我早就被那些追殺妖鬼的仙家世族殺掉了,我那時年紀小,真的逃不動了,在無色城的日子雖然也不太好,可至少有命活著,我娘親說,人活著最要緊,隻要活著,就總有改變命運的可能。”
鬼女稚氣的臉上綻開一個笑容。
“就像今日,我也能去看花燈節了呢!”
直到沐浴結束換上幹淨的裙裳,琉玉也沒能忘記鬼女的這幾句話。
夜幕降臨,燎炬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