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騰簡的妖爪抵著喉管的陰山岐差點沒嚇暈過去。
……這是何等的汙言穢語,琉玉那個死小孩還在一旁偷笑,她良心何安啊!!
騰簡早在望見墨麟率萬鬼出巡而來時,便已生出七分懼意,抓了這個細皮嫩肉的世族公子,不過在賭一個可能性。
然而方伏藏這番話,卻徹底令他心涼半截。
難怪今日要他調出鹿鳴山的大半妖鬼,原來竟是個陷阱!
可一直以來他們互惠互利,互幫互助,狼狽為……總之就是合作得好好的,怎麼會突然說翻臉就翻臉?
不對。
這事兒有古怪。
騰簡心神動蕩劇烈動蕩之際,他盯著被他挾持的世族公子,咬咬牙。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殺再說!
瞬間爆漲的殺意湧向陰山岐,琉玉神色一凜,正要出手,卻見墨麟比她更快一步。
“其名為何?”
方伏藏見那位氣勢駭人的妖鬼之主詢問自己,立刻回答:
“騰簡!他叫騰簡!”
墨麟收回視線,遙望不遠處的那名爪似蒼鷹的妖鬼,啟唇:
“御天下三十萬六千馀神,託名於彼,萬鬼賓伏,奉行如律——鬼律八卷·七列九行之妖騰簡,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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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黑雲湧動,鬼火衝天而起。
那道沉緩有力的嗓音落地的同時,騰簡隻覺體內血液沸然翻湧,妖炁在他四肢百骸不受控制的衝撞,最終湧向他的雙膝——
轟!!!
膝蓋骨重重砸在了泥地裡,劇痛令騰簡痛呼出聲,同時有本能的畏懼在心中蔓延。
掌鬼律八卷,呼名治鬼,這便是——
妖鬼之主,墨麟。
趁著騰簡松手的一剎,距離陰山岐最近的鬼女立刻放出成片的鬼蠱,替攬諸闢出了一條通向陰山岐的大道,隨後刀光一閃!
鮮血噴湧的同時,騰簡雙手墜地,陰山岐被攬諸一把抓了過來。
紅發妖鬼並不戀戰,釋炁將周遭妖鬼震飛後,迅速回身朝墨麟的方向而去。
騰簡在斷手的劇痛之下,思緒反而清醒了幾分。
九方家和九幽聯手果然是假話!他們就是來救陰山岐的!真正與九幽聯手的是陰山氏!
他將此消息帶回告知九方家,九方家必會保他周全!
叮鈴。
叮鈴。
琉玉看著騰簡從懷中掏出的那枚系著紅線的銅鈴,雙眸微睜。
那不是——
“山鬼開道,撤!”
崖底三千妖鬼被這山鬼龍鈴所攝,紛紛聽其號令,向九幽妖鬼包圍圈內最薄弱的一處發起突圍。
神荼瞧見這一幕,嘖聲道:
“本以為今日輪不到我們動手,沒想到此人竟有山鬼龍鈴……”
“何為山鬼龍鈴?”
底下突兀響起如珠玉相擊的嗓音,神荼朝著下方望去,雖沒認出用了易容幻術的琉玉,但從她方才舉動看出是自己人,便解釋:
“山鬼龍鈴乃妖鬼法器,一鈴可號令萬千妖鬼,等同你們人族的符傳。”
……符傳。
這竟然是妖鬼的符傳。
琉玉怔然望著不遠處的朝她而來的綠衣妖鬼,腦海中與他重疊的,卻是前世見他最後一面的模樣。
那是琉玉收到父母死訊的第二日。
遲遲才來的墨麟叩響了集靈臺的大門,見到她的時候,復雜眸色中似乎掠過了幾分意外。
琉玉也在他幽綠眸底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除卻臉色有些蒼白,眼下有淡淡烏青以外,幾乎與尋常無異,他應該是因為沒有在她臉上看到哭過的跡象而訝異。
一切發生得過於突然。
琉玉雖立刻做出應對之策,但毫無實感,隻覺心口被人剜出血肉,空蕩蕩一片,卻哭不出來。
夫妻二人闊別數月見面,琉玉以為他會安慰自己幾句,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
但他沉默良久,最終隻是將一枚系了紅繩的銅鈴放在桌上,對她道:
“這是山鬼龍鈴。”
“帶著它,無論你在何處,我會找到你。”
集靈臺更漏迢遞,香息浮動,他手中的銅鈴放在桌案上時碰撞出一聲低響。
那時的琉玉垂眸凝視著那枚銅鈴,心想——
他這是擔心自己跑掉嗎。
但她並未問出這句話。
因為她那時確實已經策劃好如何從九幽全身而退,沒有人能夠阻攔她。
隻是莫名的,那時兩人同處一室,琉玉沒有趕他離開,他也似乎並不著急走。
雙方都沉默許久,如同他們這段兩地分居、各懷目的的婚姻一樣,一開始還有矛盾不滿,但到最後,隻剩下相顧無言的死寂,連一句安慰的話說出口,似乎也顯得古怪。
琉玉回憶起來,他與墨麟結為道侶的一百三十一年,兩人之間除卻公事,似乎也本來就沉默居多。
琉玉說不清自己在等什麼。
但最後,直到更漏耗盡,日頭西斜,門外女使前來詢問尊主是否要留宿集靈臺,她也沒有等到她想要的東西。
“……若有事,可派人傳話至極夜宮。”
臨走前,琉玉凝視著他那截松綠色的衣擺。
他對衣飾從不上心,成婚百年,那一身綠袍的樣式也好像翻來覆去隻有那幾種。
無趣又冷淡。
他的身影已至門邊。
腳步頓住,綠衣妖鬼回身望向琉玉,因為逆著光,所以琉玉看不清他那時究竟是何表情,隻聽她那個少言寡語的妖鬼夫君道:
“我一直在。”
那是兩人橫跨生死再見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紛繁片段從琉玉的腦海中掠過。
直至此時。
她才懵懵懂懂,終於從那些回憶中抽絲剝繭,尋到了一些端倪。
——他交給她的不是什麼尋蹤定位的法器,而是一隻妖鬼大軍,和一道能在危機時刻保她性命的護身符。
竟是如此。
墨麟扛著陰山岐朝琉玉走來。
本想問問她是否受傷,然而走了兩步才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的妖鬼之態,唯恐又惹她不悅,腳步停在了離他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他無恙,隻是炁海消耗過大,累暈了。”
山間夜霧升騰,墨麟隔著朦朧霧氣望向不遠處的少女,不知為何覺得她看自己的神色與往常有些不同。
“……還需要我做什麼?”
他如此問。
充斥著妖鬼之炁的林間喊殺聲震天,十二儺神大半鎮守九幽未至,是上方的神荼鬱壘兩兄弟督戰。
琉玉定定瞧了他好一會兒,面上才綻開一個笑容。
雖有易容幻術遮掩,然而昳麗之姿卻仍從她眼角眉梢透出,琉玉輕輕頷首,眼風掃過那邊正在突圍的鹿鳴山妖鬼。
“我要那個。”
少女皙白手指一點,落在騰簡手中的銅鈴上。
墨麟有些意外,他本就有意取那枚山鬼龍鈴,隻是沒想到琉玉會向他討要那個。
她一向很有分寸,將兩人之間的界限劃得泾渭分明。
上方的神荼到現在也沒看明白琉玉的身份,正猜測她是不是與墨麟有什麼曖昧關系,就聽琉玉來了這麼一句,頓時露出一副了然神色。
……沒想到他們尊主看著冷淡寡欲,竟然也會在外面養小情人啊。
方伏藏回過神來,心中也有了謀算。
懂了。
他今後要走的是九幽後宮外戚路線。
但正宮仿佛是那位陰山氏的大小姐,不好惹啊。
……算了,就算是為了三日一休沐和半年賞錢,他也得拼了!
神荼隨口玩笑:“姑娘如此不把自己當外人,使喚我們尊主做這做那的,就不怕尊主貴體有損?”
山魈瞥了他一眼,並沒有提醒他琉玉的身份,隻等著看笑話。
下方很快響起少女的聲音。
“為何要怕——”
少女懶懶掀起眼簾,杏子眸在月下如明珠折光。
她於殺伐聲中輕描淡寫道:
“我夫君,本就是舉世難尋的強者。”
仿佛渾身血液凝固。
又蜂擁而起。
原本已將蛇鱗與觸足緩緩平復的墨麟,此刻又感覺到那股強烈而不受控制的情緒在體內翻湧叫囂。
而這一次,墨麟望著夜色中那雙漾著溫軟星光的眼,竟連壓抑克制的念頭都逐漸褪去。
他站在那裡。
任由自己被心底翻湧的愛意,徹底吞沒。
第19章
這場混戰在破曉時結束。
鹿鳴山三千妖鬼在山鬼龍鈴的號令下將騰簡團團包圍, 神荼原本想憑萬鬼出巡的兵勢直接碾壓,卻被鬱壘阻攔。
“這支妖鬼可收歸九幽,還是盡量避免傷亡。”
神荼覺得他弟過於心慈手軟。
但見尊主也是這個意思, 便沒有爭辯。
從今夜墨麟決定召萬鬼來此時,騰簡的敗局就已經注定,無非是怎麼死的區別而已。
隻是沒想到, 區區一個鹿鳴山的小卒,竟也有尊主親自賜死的尊榮。
“——看在山鬼龍鈴的份上,允你說一句遺言。”
在呼名治鬼之術的掌控下,騰簡的膝蓋骨緊貼地下泥土砸得粉碎, 他與這位當今的妖鬼之主連正經打過一架的機會都沒有, 難道就要死了嗎?
騰簡不甘至極,卻又無可奈何, 隻得咬牙切齒道:
“今日……非你之勝……不過是你這黃口小兒得了天授……乃鬼律殺我!這鬼律本該屬於淵天大人,你墨麟出身何等卑下, 被囚無色城百年寂寂無名, 不過是撞了大運就敢篡權奪位……”
微弱的骨骼斷裂聲。
沒等他說完,扼住他頸骨的墨麟便毫無徵兆地動手擰斷了他的頭顱, 仿佛碾死一隻無足輕重的螞蟻。
垂下的濃睫掩映著他的淡漠眼珠,殘酷中又有一種奇怪的悲憫。
——妖鬼在大晁的地位已卑賤到了泥地裡,居然還要在這其中分個高低貴賤嗎?
不過,騰簡所說也並非全無道理。
出身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