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架內十七公子探身而出,滿臉遺憾。
“這不死無全屍了嗎……算了,死無全屍也是死了,都用玉簡錄下來了吧?等回去之後給家主看,照樣算我的功……”
“等等。”
方伏藏面上闲散之色盡褪,凝望著下方深淵道:
“我懷疑他是故意跳下去脫身,等我們走後,還會有人來救他。”
十七公子皺眉:
“想多了吧你,崖下有我們調來的一千妖鬼,誰來都是個死,太平城中沒人有能力救他,我們之前不都算過了嗎?”
方伏藏沒有說話。
崖邊晚風陣陣,芳草簌簌,藏身暗處的琉玉,感覺到有汗珠從她的額角滴落。
嘖。
怎麼還有個不好騙的。
那就沒辦法了。
他意識到什麼,回身再看時,隻見幕籬在晚風中翻飛如浪,立在車架上的少女身影如霧昏花,不知何時陡然出現於這茫茫月色下。
在她腳下,尚不知危險靠近的十七公子還在打哈欠。
世間聲音在這一瞬陡然安靜。
來不及趕回的方伏藏站在斷崖邊上,看那少女勾動手指,無數碎石從地面升騰而起,圍繞在十七公子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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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跑——”
第二個字的字音還未完全發出,便聽一聲轟然炸響!
血肉橫飛,鮮血如花驟然綻開。
直至十七公子轟然倒地時,他周圍的親衛才反應過來。
方伏藏看著瞬息被奪走性命的十七公子,腦子飛速轉動,可怎麼也無法從這少女的招式間分辨出她的身份。
碎石?
她方才竟是煉化的,是此地隨處可見的碎石嗎?
哪怕是在世族之中,八境修者的數量也絕對不多,寒門中更是絕跡。
以這少女的修為,什麼金玉瑪瑙用不得,怎麼會用碎石來煉炁?
他自然不知。
琉玉前世流亡在外,哪裡還用得起玉石翡翠,最窮的時候,都得去偷別人家做欄杆的漢白玉拿來做法器。
這也倒逼她必須利用起身邊最易獲得的普通石頭。
石料之中也有稀薄的先天之炁,隻要她足夠強,哪怕是塊石頭也能成為她的趁手法器。
琉玉瞥了眼斷崖下的方向。
九幽外的妖鬼可沒有鬼女他們那般溫和可愛。
這些妖鬼不肯歸順墨麟,也不信任人族,如獸類藏匿於野,常年處於飢餓狀態,獸性大於人性。
陰山岐雖也是七境修者,但他卻是靠著家族天材地寶堆成的七境,平日出行親衛將他保護得裡三層外三層,何時孤身直面過這樣的危險?
她得盡快去崖底撈人。
然而——
“洗兵雨第五式,潑火雨。”
言出法隨,琉玉看著火焰裹挾著對方手上的兩把橫刀,隨他揮舞之際,有一簇簇星火飛濺如雨,令周遭空氣在灼灼烈火中扭曲翻滾。
武王伐紂,風霽而乘以大雨,天洗兵也,謂之兵道雨。
琉玉眉心微蹙,掌中浸出一層薄薄的汗。
此人修兵道,乃是最善戰的修者。
且觀他此刻釋出的勢,境界應已邁入八境。
琉玉不懼與他一戰,卻擔心這麼拖延下去,底下假死的陰山岐恐怕就要被拖成真死了。
於是她壓低聲線,作偽音道:
“你主人已死,我無意與你們交手。”
方伏藏已從十七公子橫死的打擊中回過神來,他半死不活地嘆了口氣。
“大家都是出來賺錢的,小卒何必為難小卒,你都殺我主人了,我不抓你回去抵命,與自殺何異?”
“而且——你是來救陰山岐的吧?陰山氏門下的每一個八境修者都聲名在外,煉玉石瑪瑙的我們見多了,煉石頭的倒是聞所未聞……算了,我們這邊有修法家刑名之道的人,待會兒抓你回去審就是。”
這人還挺自信。
琉玉拋著手裡石子問:
“那就是沒得談咯。”
方伏藏笑了笑,意思再明確不過。
其實他也心中打鼓,這少女看著年紀不大,然而此刻無言中所釋出的勢卻極具壓迫感。
同為八境修者,能將他壓制到這個份上,真打起來,他也不知結果如何。
然而還沒動手,方伏藏就見周遭護衛露出一個驚懼表情,指著他身後道:
“那邊……那邊怎麼……伏藏大人,我們有向鹿鳴山借那麼多妖鬼嗎?”
方伏藏猛然回頭。
城中百姓尚未發現異常,然而山野間的百獸卻隱隱有所覺察,頃刻間寒鴉出巢,野獸四竄,就連在崖底圍著陰山岐垂涎欲滴的妖鬼們,也仿佛意識到什麼,從骨縫裡滲出本能的畏懼。
一輪細細弦月高懸於天。
自妖鬼長城的方向,有衝天的妖鬼之炁如浪潮翻湧而來。
如大夜彌天,傾吞萬物,這些數量駭人的妖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籠罩四野,形態各異的妖鬼聚似烏雲,跟隨在為首者的身後,口中以一種古怪的語調齊頌:
——天道亡,鬼道興。
——萬仙俱滅,諸神拜我。
方伏藏看著那道逐漸清晰的墨綠身影,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是萬鬼出巡。
正朝這邊而來的人,是妖鬼之主,墨麟。
他猛然回頭:
“是你!?”
方伏藏隻是直覺覺得跟眼前這少女有關,卻毫無證據。
故而琉玉也隻是語調無辜地裝傻:
“我?我怎麼?”
她不過就是用玉簡給墨麟傳了一句話而已。
那句話寫著:
【太平城城西斷崖,夫君,可否借萬鬼出巡一觀?】
不遠處,正朝這邊而來的綠衣妖鬼遙望著隱約可見的斷崖。
藏於袍中的指腹,仍輕輕摩挲著玉簡上方浮現的字跡。
夫君。
她稱他為……夫君。
第18章
早在琉玉以玉簡知會墨麟之前, 駐守妖鬼長城的邊軍就已經將長城以南的情形傳回了極夜宮。
一個時辰前。
極夜宮內。
“——出現在太平城內的妖鬼數量,比往常多了七八倍,但應該是外面的仙家世族內部的一些小動作, 看部署,沒有越界的跡象,尊主若無別的吩咐, 我們就仍按舊例不插手……”
堂內懸燈垂照,屏風掩映後的綠衣妖鬼指節輕叩桌面,並未立刻作答。
駐守邊軍的神荼鬱壘兩兄弟見尊主沉思,便拿眼風打量起這數月不見的極夜宮主樓。
滿堂華貴, 暗香浮動。
成了婚就是不一樣, 這主樓,無處不是那位尊後的痕跡呢。
“把你們的這幾隻臭腳抬都起來!”
聞訊趕來的山魈一進門就瞧見身穿甲胄的神荼和鬱壘二人踩在堂內的地毯上, 簡直眼前一黑,再衝上去仔細一看, 地毯上果然都是他們二人的腳印。
他對上神荼鬱壘二人不解的目光, 惡狠狠道:
“在外面沾了泥水的腳就這麼踩進來,你們知道這地毯多貴嗎!下次再進屋不脫鞋, 通通不許進主樓!”
神荼被他罵得一怔,樂了:
“哪兒來的臭毛病?還脫鞋,我倒是可以脫,就怕脫了之後……你們敢在這屋裡待嗎?”
山魈被噎了一下,的確, 神荼的靴子在尊主面前一脫, 簡直和弑主無異。
“山魈, 你何時在意起這些?”就連鬱壘也奇怪地瞧著他,“上次喝酒時, 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集靈臺那都是些什麼臭規矩!嫌我們髒?有機會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幹淨!
對上這兩兄弟的眼神,山魈撓撓臉,岔開話題道:
“方才你們說太平城有上千妖鬼?尊主,尊後可就在太平城,咱們這次也按兵不動嗎?”
神荼鬱壘二人一驚。
尊後出九幽了?
兩扇屏風的間隙,琉璃燈折射的燭光照在綠衣妖鬼起伏嶙峋的骨骼上,落下明暗交割的陰影。
半晌,墨麟開口道:
“她能應對。”
雖不知陰山氏內部出了什麼問題,以至於她一直都在暗中籌謀,但她既然有所防範,就一定會提前想好應對之策,他貿然插手,反而會打亂她的部署。
話雖如此,墨麟的目光仍落在了腰間垂掛的玉簡上。
玉簡無聲無息,毫無反應。
鬱壘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
“其實……尊主應該去的,南邊的那些妖鬼,很明顯是被那些仙家世族養著的,隔三差五就在邊陲的幾個城中作亂,無非是利用百姓對妖鬼的恐懼,壯大他們自己。”
神荼凝眉道:
“那又如何?難不成讓尊主為了那些對妖鬼恨之入骨的百姓興師動眾,他們可不會感激我們,而且玉面蜘蛛一派虎視眈眈,若因為那些人削弱實力,他們可不會放過送到嘴邊的肉。”
“並非隻是為了百姓,也是為了我等妖鬼的名聲。”
“我們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在乎他們的看法幹什麼?更何況,在大晁百姓眼裡我們何曾有過好名聲?”
“正因如此才該尋求改變,而非如今這般消極保守……”
山魈對二人的各執一詞不置可否。
他不懂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隻知道尊主怎麼吩咐,他便怎麼行事。
於是視線落在屏風後斜倚著四足憑幾的墨麟身上。
看不出他到底更贊同誰一些,山魈隻聽尊主緩緩出聲:
“——吵死了。”
神荼鬱壘二人立刻噤聲,等待妖鬼之主的示下。
墨麟知道他們二人說的對九幽都有好處,無非是保守或激進的區別。
因太平城內有陰山岐為首的仙家世族支援玉面蜘蛛,他為平衡九幽局勢,行事一直保守,以穩定九幽局面。
但今日——太平城遇妖鬼侵襲。
會和陰山岐有關嗎?
陰山岐支援玉面蜘蛛的事,她是否知情呢?
墨麟垂眸凝視著腰間玉簡,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決斷,他掀起眼簾,看向神荼:
“就按你……”
神荼腰背挺直幾分,朝鬱壘投去一個得意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