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眨眨眼,故作無辜:
“不太懂三叔的意思呢。”
“別演,”陰山岐沉了臉,湊近些道,“你這孩子都這麼大了,怎麼什麼事兒都要跟你娘告狀?我跟你說,我做這些你娘未必不知道,她都睜隻眼閉隻眼,你也別管闲事。”
“我娘知道?我怎麼不信呢。”
琉玉甩了手裡的筷子,浮在表面的笑意斂去,語速慢而沉地道:
“我娘要是知道你吃裡扒外替外人給自己人挖坑,我不信她不扒了你的皮!”
陰山岐倏然瞪大眼。
“——什麼吃裡扒外,你這孩子簡直沒大沒小!別拿這種話唬我,你三叔老實本分,你娘讓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我都來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挖什麼坑!汙蔑!”
嘴上這麼說,陰山岐心底卻直發虛。
做假戶牒賣仙道院入學名額這事都耳提面命,讓他們務必低調,怎麼還是被人發現了!
而且還是被這個死小孩發現的。
琉玉十歲那年,正是他和南宮鏡鬧得最厲害的時候。
他是家中幼子,自幼得長輩偏寵,壓根不服氣南宮鏡掌家,認為以她的毫無出眾之處的樣貌與修為,在家裡算算賬理理瑣事也就罷了,怎能插手家族大事的決策。
於是便處處給這個外姓人使絆子,讓她管家不順,舉步維艱。
那時十歲的小琉玉已經顯露出修行天賦,很得家中長輩喜歡,幾乎是傾全力培養。
但再怎麼培養,也隻不過是個小孩子,他壓根沒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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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在那一年冬夜,小琉玉趁他在酒樓喝多後支開他的親衛,親自套麻袋把他給打了一頓。
他十歲的小侄女!
把他套麻袋給打了!
陰山岐在仙都玉京高低也是個有名的紈绔,從來隻有他揍別人,何時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他看琉玉不順眼,琉玉看他亦如是。
她的這個紈绔三叔,基本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正經事沒見辦好過一次,但歪門邪道卻手到擒來,從小不知被族老們教訓過多少次。
可琉玉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出賣家族。
上一世,在陰山氏出事之前就有流言蜚語,說當初妖鬼墨麟能夠撕開無色城的口子,率領妖鬼們逃出大晁,都是陰山氏在暗中相助。
還說陰山氏背後向九幽輸送大量金銀,扶持妖鬼,有一統大晁自立為帝的野心。
這一切流言蜚語,幾大世族清查陰山氏後找到了明確的線索。
他們在太平城,查到了陰山氏偽造長城玉令供妖鬼隱秘穿過妖鬼長城,以及向九幽輸送資金的證據。
而她三叔,在前世陰山氏覆滅後便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些線索拼湊起來,除了陰山岐被人收買出賣陰山氏,琉玉想不到別的結論。
所以,琉玉今日才會隱藏身份來詐他,她曾經和玉面蜘蛛合作過,知道他的信物是蛛絲結,假扮玉面蜘蛛的人並不困難,最後也果真將陰山岐詐了出來。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琉玉拍了拍手。
一旁的攬諸和鬼女看熱鬧看得正入迷,見琉玉拍手,攬諸隨手就給剛甩了筷子的琉玉遞上了一雙新筷子。
琉玉緩緩回頭看他。
四目相對,攬諸後知後覺。
“哦哦哦,帶人上來是吧!”
攬諸這才回後面招了招手,將之前被他們唬住交了底的幾個下屬帶了上來。
陰山岐與這幾個被扣住的下屬大眼瞪小眼,才回過神:
“——你們說的不是賣仙道院入學位的事啊。”
琉玉歪頭瞧他,氣笑了。
她這個三叔真是越查越有啊。
陰山岐反應過來,自知失言,忙掩蓋住多餘神色,大馬金刀地在席間落座。
“這件事你不用謝我,這都是我這個三叔該做的。”
琉玉這下是真的笑了:“我還得謝你?”
“你要謝我的還不止這一件呢。”
陰山岐理了理袖口,眉梢微挑。
“你那個九幽的妖鬼夫君,常派人來我這兒採購物資,我掃了一眼,買的大多都是你喜歡的東西,我一看,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他來買,我就翻三倍賣!”
“從他身上賺的錢,我反手就送給那個什麼玉面蜘蛛,還拉來了九方家和鍾離家與我一道合作,待玉面蜘蛛與你夫君打起來,九幽日漸衰微,你不就能趁早脫身回家——怎麼樣,三叔對你夠好吧?好幾次都險些被那妖鬼墨麟察覺,但應該瞞得挺好,他若真知道了,怕是頭一個就要了我的命……”
琉玉看著陰山岐一副等著挨誇的得意神採,隻覺呼吸沉重,胸口像被壓了一塊石頭。
不。
他知道。
難怪前世的墨麟花了百年時間與玉面蜘蛛周旋,當時她隻覺她這個妖鬼夫君愚笨,不知道去調查到底是何人在背後扶持玉面蜘蛛,趁早斬斷他背後的力量。
可他若是早就調查過,知道那個人是她三叔呢?
他會不會認為,這也是她的授意?
更別提前世她為了安全撤離九幽,還真的與玉面蜘蛛聯手過。
……想不通。
琉玉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若是有了這麼多的誤解,為何前世到最後,他還願意孤身赴玉京,去替她斂屍,為她立碑。
但有一件事,琉玉此刻是想得通的。
咔嚓一聲。
手裡的筷子被她攔腰折斷。
她緩緩抬眸,與對面的陰山岐四目相對。
等著被感謝的陰山岐忽然生出一種不太妙的預感。
-
回到極夜宮時已是亥時。
浸沒在悽清月色下的極夜宮似乎比往常寂靜許多,墨麟踏入宮內才想起來,那對雙生子和琉玉的近身女使跟著白萍汀去了鬼道院,今日估計會宿在那邊。
這些人不在,便也沒人盯著他入樓淨手更衣,本該怎麼舒服怎麼來。
但到最後,他還是莫名其妙地沐浴幹淨,換了琉玉給他備的寢衣,這才回到內室。
內室一片靜寂,隻有一脈若有若無的香息還未散去。
此刻他好像才有時間觀察這間屋子。
桌上散落著她平時慣用的筆墨紙砚,一旁的妝奁沒來得及收拾,擺了些她戴過的釵環镯子,以及之前她用過的栀花香膏。
墨麟在她用架子撐開的寢衣上,敏銳地捕捉到幾分香膏留下的淡香。
女使今日走得匆忙,還未來得及收走清洗。
指腹摩挲著衣料。
鬼使神差的,他的食指與拇指捏著那片衣角,貼在鼻尖,感受到除了栀花和燻香以外的、一種獨屬於她的馨香盈滿呼吸。
她今夜遠在太平城。
無論他做什麼,她不會發現。
墨麟垂眸凝視著這件寢衣,眸子在夜色裡漾著幽暗的光。
就在此刻,他懸在腰間的玉簡靈光流轉。
玉簡乃傳訊之物,距離不遠時可用。
他取下,發現顯現出琉玉名字的下方浮現了四個字——
【做什麼呢?】
這四個字的時機來得太巧。
仿佛觸電般,妖鬼之主從寢衣上收回手,捏了捏略有燥意的耳尖,輕嘖了一聲。
很快,他以手為筆,佯作平靜地回:
【睡覺】
頓了頓,又道:
【你呢】
對面慢悠悠回他:
【很闲】
【所以揍我三叔玩玩】
第16章
太平城陰山氏宅邸內的現狀,絕非琉玉說得那樣雲淡風輕。
豢養在宅內的歌姬舞女看著東邊廂房被削掉的半邊屋檐,怔怔然問府中僕役:
“……咱們家……是招賊了?”
暮色之下,隻見宅邸上空靈光明滅,屋瓦碎裂的聲響此起彼伏。
這陣勢,的確非同尋常。
僕役擦了擦額角的汗,無奈道:“這是招祖宗了!”
劍光如初春剛融的春水,柔和中藏著一縷寒芒,從陰山岐的側臉一掠而過,瞬間便擦出一道血痕。
陰山岐伸手摸臉,見自己最看重的那張俊朗面龐受了傷,簡直氣得咬牙切齒。
他到底哪兒又惹到這位小祖宗了!!
“竟然跟你三叔動手,你個死小孩簡直反了天了,等我告訴族老們——”
“三叔都這麼大了,怎麼什麼事兒都要跟族老告狀?我做這些族老未必不知道,他們都睜隻眼閉隻眼呢。”
琉玉隨手挽了個劍花,娉婷身姿立在檐角,被這太平城的春夜晚風一吹,垂掛在臂彎的落金粉色披帛飄飄揚揚,好似隨時都會乘風而去的天上神女。
陰山岐聽著她拿自己方才說過的話來堵自己,氣急反笑道:
“你這死小孩突然這麼生氣,該不會是跟那個妖鬼相處幾日,真對他有好感了吧?”
底下替琉玉攔著陰山岐親衛的攬諸和鬼女頓時豎起耳朵。
“也對,那日你二人大婚,我在妖鬼夜宴上瞧了幾眼,那個墨麟雖說是個妖鬼,倒也的確生了副好皮囊……”
陰山岐又不理解地打量琉玉:
“可那也不該啊,你,陰山琉玉,什麼豪門華宗的少年才俊沒見識過?若不是你自告奮勇要來這九幽,靈雍學宮那些成日圍著你飛的狂蜂浪蝶能把咱們家門檻踏破,現在呢?以你的身份,與二流世族結親都算跌份,如今竟跟一個妖鬼扯上了關系,你都不知道如今仙都玉京那些人背後是如何笑話你的——”
“三叔這不是把理由都說清楚了嗎?”
發絲於夜風中飄揚,杏子眸映著月光,少女的面龐皎潔寧靜。
“時至今日,我仍然是陰山氏的大小姐,是最年輕的靈雍仙魁,論天賦論才貌,我不輸給大晁的同齡人半分,然而僅僅隻是同妖鬼成婚,我在他們眼中便失去了往日榮耀,成了他們可以肆意譏諷的對象。”
“這世間哪來的金做枝,玉做葉的人?遵守他們的規矩,我就是金枝玉葉,不遵他們的規矩,我便成了泥沼爛葉——靈雍學宮圍著我的那些人,喜歡的不過是他們給我鍍的這層金而已。”
陰山岐聽完一席話,竟從隱約覺得他這個侄女有種脫胎換骨的意思。
從前的她哪裡能說出這些。
那可是拽得二八五萬,眼睛都長頭頂上的大小姐。
陰山岐不懂這是琉玉死過一次的覺悟,還以為是大小姐一時間受不了落差的喪氣之語,安慰道:
“話也不能這麼說,世庶本就不通婚,是他身份太低賤連累你……”
下方的兩名妖鬼同時投來不善目光。
若非此處是太平城,眼前這人是尊後的家人,攬諸早就拔刀把他腦袋旋下來了。
他早說了,這些大晁人沒一個好……
“他不低賤。”
晚風中,少女咬字如珠玉相碰,脆而鏗鏘。
“他是我陰山琉玉,親自選的夫君。”
萬籟俱寂,星河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