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墨麟神色微變,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道:
“這對大晁不是件好事。”
豈止不是好事。
若是被大晁知道這主意是琉玉出的,就連陰山氏也得負荊請罪。
琉玉卻笑盈盈道:“我管他們去死。”
前世她全家都快被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殺絕了,她還管他們的利益?
沒有撺掇墨麟現在就去大開殺戒,已經算是她心地善良了。
墨麟看了她好一會兒。
她真的有很多仇家。
並且結仇很深,一定是做了什麼極其惡劣的事,才會讓她如此記恨。
隨後他又提了幾個條件,諸如她不能調集九幽的軍隊之類的,這些不必他說,琉玉也肯定不會踩這種的底線。
結盟達成,琉玉吹熄內室最後一盞燭火,準備躺下入睡。
“對了。”
琉玉轉了轉眼珠,看向枕邊人起伏的側顏,隨口問:
“既然都是報仇,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你從前在無色城時可有什麼仇家?若到時候方便,我順手也就替你解決了。”
原本已經閉上的眼驀然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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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立刻,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風神高朗,如玉如璋的面孔。
唇邊溢出一個冷然笑意,墨麟差點就將那個名字脫口而出——
但最終,他還是咽了回去。
“沒有,”他閉上眼,“有也都已經殺光了。”
琉玉頗覺可惜:“那算了。”
待琉玉闔眼睡下,墨麟才放緩了呼吸。
若他方才說出九方彰華的名字,她會是什麼表情?
墨麟想起少女與那人並肩而立的身影。
世族公子言辭文雅,會用流麗的字跡寫出繾綣詩詞,贈給他的心上人,也會種出金粉一縷的金縷玉,讓世人皆知她舉世無雙的美麗。
……算了。
他不想在她臉上看到任何心疼那個人的蛛絲馬跡。
呼吸聲勻,枕邊的少女已然入睡。
墨麟心頭壓著事,直至後半夜才生出困意,正要入睡時,卻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妖鬼之主於夜色中睜開雙眸。
——身旁帶著柔軟馨香的少女,跨過兩床被子,又鑽進了他懷裡。
那本已平息的非人渴欲,又再度卷土重來,調動著他身上的所有感官,他幾乎能聽到血液在他身體裡走投無路,瘋狂叫囂的聲音。
在他懷中安然入睡的少女大約不知道。
方才被她稱做有人族之心的妖鬼,此刻正於黑暗中盯著她的頸間軟肉,腦海裡隻被一個念頭佔據——
想舔舐她。
從裡到外的。
第13章
一場倒春寒,吹得今年靈雍學宮外的山櫻開得晚了些。
今日是春試張榜的日子,學宮學子們來得頗早,擠在榜前。
有人志得意滿,有人垂頭喪氣,還有人餘光瞥見門外停了一輛懸著琉璃燈盞的白羽孔雀車,懟了懟身邊的同砚。
“九方家的人來了。”
玉京的仙家世族,帷帳車服,皆有獨家標識,車架更是昭彰品味之處。
拉車的那隻白羽孔雀羽翼華麗,毫無雜色,日頭下一照,仿若仙人坐騎,翩然出塵,何等的華貴雅致。
相較之下,自家那些坐騎,簡直都被襯成了不入流的山雀。
“彰華公子!”有人看清了從車內走出的身影,殷勤道,“今日張榜,前五十者,九方家佔了八人,公子更是名列第五,恭喜恭喜!”
握著孟宗竹傘柄的青年微抬傘沿,露出淡如遠山的眉眼。
月白色的寬大袍袖在風中招展,他略微向開口那人頷首,如鶴臺丹頂矜貴垂首,那算得上一個溫和的姿態,卻又有種貴不可言的疏離感。
幾雙帶著促狹的眼藏在人群中,陰陽怪氣道:
“陰山琉玉前日大婚,怎麼這九方彰華考得還這麼好?”
“九方家的長公子,自然是臨萬事而有靜氣,山崩於前而色不改。”
“這話說得不對,花好月圓,何來山崩?花燭之喜,應是雲翻雨覆……”
越過宮門的九方彰華停下腳步。
竹海翻湧,炁掀數丈,他一時出神不察,手中綢傘已被這陣氣浪吹過正陽宮的烏瓦後。
眾人目光匯聚於踏長階而來的三名女子。
“我說怎麼老遠就覺得臭氣燻天,原來是宗政家的三公子在開口說話啊。”
左邊著一身紅衣的少女言語辛辣,那丹鳳眼微微上挑,瞧人時自帶三分輕蔑。
“庖廚之宗,硬擠進這靈雍學宮,也是一身的市井小民味兒。”
宗家是皇家掌膳出身,靠著祖墳冒青煙,近些年族中出了兩名八境修士,這才入世族之列,改姓宗政,小小風光一把。
宗政三公子臉都氣綠了,卻不敢說什麼。
並非懼她,而是懼她身旁居中立著的那名紫衣華裾的貴女。
——那是鍾離氏的四小姐,鍾離靈沼。
有人朝後方榜上瞄了一眼。
鍾離靈沼,春試第一。
“方才,我聽有人提起陰山琉玉的名字?”
少女嗓音如細雪簌簌,將整個場子都凍住了。
剛才嘴賤的幾名學子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靈雍學宮內無人不知,鍾離靈沼與陰山琉玉乃是一對死對頭。
她比琉玉早三年入學宮。
那時宮正最喜歡的學生是她,春試夏試秋試冬試的第一是她,甚至於學宮之中最受世族公子追捧的人,也統統都是她鍾離靈沼。
她順風順水的人生,止於陰山琉玉入靈雍學宮的那一年。
從那以後,無論做什麼,她都隻能屈居人下。
鍾離靈沼在春榜前站定。
冷若寒霜的眸子盯著第一看了許久,眼中那層浮冰才似徐徐消融,散去幾分寒氣。
“彰華公子,”她的目光落在那道挺拔修長的背影上,“聽聞九方星瀾此次缺考,是因採玉生意要去九幽玉山一趟——不知可有去喝上一杯喜酒,見見陰山琉玉的那位夫君?”
眾人面面相覷。
“九方星瀾去了九幽?”
“我說他怎麼命這麼好不用來春試呢!”
“嘶——該不會是彰華公子派他去……”
議論聲中,九方彰華很輕地攏起眉頭。
九方星瀾此去九幽,是幾家家主的共同授意,意在確保陰山琉玉駐守九幽的純粹性。
這消息不說絕密,保密程度也極高,尋常小輩不會知道,除非——
鍾離靈沼終於被列入了少主的候選名單,有資格與她幾個姐姐爭奪下任家主之位。
她是來向他炫耀這一點的。
“彰以為,憑鍾離氏的修養,靈沼小姐應當不會落井下石。”
鍾離靈沼望著他狹長秀麗的雙目。
密而長的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點淺淡陰影,平日對學宮同砚溫和有禮的面孔,此刻顯得涼薄而不近人情。
她反而醞釀出一個弧度很淺的笑:
“對旁人不會,對陰山琉玉,那就不一定了。”
淺紫色的裙裾拂過長階,綴在衣擺上的珠玉隨她行走之姿,折射出不明顯的暗色流光。
她越過道旁的九方彰華,走向上方花圃,垂落的視線盯在含苞待放的金縷玉上。
“不過,你說得也對——嫁給一個奴隸出身的妖鬼,與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朝夕相對,即便她日後再回到仙都玉京,這些視妖鬼為草芥的世家貴族,也不會再將她當做從前那個陰山琉玉尊著敬著。”
“落魄成這樣,的確讓人不忍再踩上一腳。”
鍾離靈沼松開了被她掐在指尖的金縷玉,回身看向長階下容華淡佇的身影。
“那你呢?”
兩人周遭籠上一層炁流,將此方空間的聲音與外界隔絕。
鍾離靈沼的聲音低了幾分,卻好似刀鋒銳利,割破他的溫和面具。
“你們在背後做的那些勾當,樁樁件件都是將陰山琉玉置於絕境,你一邊親手逼她去死,一邊竟還來提醒我莫要落井下石?九方彰華,你怎麼想的?”
九方彰華倏然抬眸。
被她刺破的面具底下,有什麼晦暗復雜的情緒在裂痕中湧動。
“……萬事以家族利益最大,你既能知曉九方星瀾的去向,難道你家中長輩沒有告訴你這句話嗎?”
鍾離靈沼定定瞧著他。
沒再多言,她撤了周身炁流,臨走時瞥了一眼花圃中被九方彰華日夜精心照料的金縷玉。
朝露凝於鮮嫩枝葉,花苞影影綽綽藏在綠意深處。
隻待數月,便會盡態極妍的綻放。
但昔日以花比擬的那個人呢?
鍾離靈沼扯了扯唇角。
簡直諷刺。
-
琉玉又被困在了夢魘中。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處山海相連的斷崖邊,峭壁飛流的瀑布被海上強風掀起,瀑布倒流,水花似亂霧翻湧。
而在山海盡頭,蒼穹被撕開一條巨大的口子,有黑紅色的巖漿在那道天門後蠢蠢欲動,仿佛隨時都會倒灌入人間,吞沒整個天地。
——這是天門之戰。
天裂巨門,邪魔欲再降人間,讓人間重回照夜元年前的黑暗。
仙家世族雲集崖山,齊心協力,雖然途中遭逢波瀾,但最終再度封印天門,制止了一場足矣毀滅人間的災禍。
而那個差點讓這一戰一敗塗地的波瀾,就是陰山澤的叛變。
瀑布倒灌,水花如霧。
琉玉看見那道暗紅如血的身影抽刀斷水,反手一劍貫穿陣眼,整個崖山一方轟然震顫。
也看到在天門即將大開,陣法即將潰敗的一刻,月白身影如出鞘寒刃,從一片混亂中脫身而出,劍氣紛亂如雨,在頃刻之間制住了一切混亂的源頭——
雅劍九式,攻玉。
九方彰華用陰山澤少時所贈的劍,親手刺穿了他師父的心髒。
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在腦中幻想過太多次這個場景,琉玉分明並不在場,卻覺得這一切都真實得分毫畢現。
劍尖刺入血肉的聲音。
血濺在那個人臉上時他的神色。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琉玉想不明白。
但爹娘躺在血泊裡,陰山氏那些啰嗦又古板的長輩都死在了仙家世族的圍剿中。
沒有人向她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