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主要的目的,卻是要查清陰山琉玉是否與墨麟走得太近。
大晁的仙家世族早就想剪除陰山氏的勢力,自然不會允許陰山氏有和九幽聯手的可能性。
——但也絕不能讓陰山琉玉與墨麟和離。
沒了陰山琉玉,誰來傳遞九幽的情報,又有誰願意以身飼虎嫁給妖鬼之主,監視他的動向?
他若真將事情辦成這樣,回去要如何同長輩交代?
九方星瀾當機立斷,快步上前,將壓著攬諸的那兩人踹開。
“區區三名僕役而已,攬諸大人也是為了公務,你們這些狗東西,竟對攬諸大人如此無禮——”
他親自上前,將攬諸扶了起來。
“我聽說,還是因為琉玉姐姐身邊的人出了事?既是為了琉玉姐姐,那他們更是死得其所,攬諸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方才惡劣至極的世族少年,此刻笑似春風化雨,好像方才欺辱攬諸的並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
攬諸看著這張親切無害的少年面孔,怔然許久。
立在一旁的琉玉見他翻臉如此迅速,不禁心中發笑,歪歪頭道:
“就這樣?這位攬諸大人可記仇得很,若是轉頭去尊主耳邊煽風點火——”
九方星瀾笑意微凝,似有惱怒難堪之色一閃而過。
但最終,也隻是強令自己綻開一個笑容,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道:
“當然,屬下蠢笨,自是由我這個做主人的親自給攬諸大人賠罪。”
Advertisement
而就在他欲要直起身時,一根食指輕輕按住了他的背脊,令他無法起身。
九方星瀾頓時醒悟。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她方才那一巴掌,是在通過他,向遠在妖鬼長城另一端的大晁,表達她對他們此次試探的不滿。
沒錯,這就是陰山琉玉的性格。
她生來順風順水,氣性大得不得了,如今她都自願到九幽受罪了,大晁那些老頭子卻還懷疑她,她怎麼可能不鬧出一番動靜?
明白了這一點,九方星瀾更不敢輕舉妄動。
生怕激怒這位祖宗,她真丟下九幽這堆爛攤子不管了。
他隻能維持著那個躬身拱手的姿勢,低著頭,任由汗水一點點滴在青石板上。
十方街一片寂靜。
在無數雙眼睛的矚目之下,這位他們眼中曾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就這樣躬下了他高貴的頭顱,彎下了他世代公卿的風骨——
向一群他曾經可以任意鞭笞欺辱的妖鬼。
不遠處,姑獲鳥鬼車。
車轎外的鬼女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捧著臉小小地哇了一聲:
“難怪尊主喜歡尊後,這麼厲害,我也喜歡!”
話音剛落下,簾內邊伸出了一隻戴著玄色手衣的修長手指,不輕不重地隔空彈了一下鬼女的腦袋。
眸色幽幽的綠衣妖鬼望著不遠處的那道身影。
腦海裡,不斷回想的是方才下車之前,那少女俯身湊近,鬢間斜插的玉流蘇拂過他的唇,帶著微涼的香氣。
少女吐息溫熱,貼著他耳邊道:
“以你的身份處理這件事,事情隻會不可收拾,我更適合出面。”
“另外——”
“山魈腦子不好使你也不好使嗎?我說的自家人不是九方星瀾,笨。”
第11章
“公子,現下該怎麼辦?”
茶室內的玉面公子瞧著這一桌已然打亂的棋局,眉眼瞧不出情緒波瀾。
一室屬下都在等著他的命令,他幹脆利落地起身。
“回玉山——”
話剛起了個頭。
緊閉的內室門被人叩響。
室內眾妖鬼恍若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管,連帶試圖從窗戶逃跑的動作都定在當場。
玉面公子的額角有汗珠滑落。
下一刻。
驟然炸開的巨響如雷霆震動,木屑翻飛,塵土飛揚,攪亂了室內凝滯的氣流。
眾妖鬼望著無聲無息出現在門外的身影,不自覺地吞咽。
是十二儺神和……妖鬼之主,墨麟。
眾妖鬼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底下那位一鳴驚人的陰山氏大小姐的身上,未能分出心神盯著這位危險的妖鬼之主,竟不知他何時發現了他們,更不知道他們何時悄無聲息地到了面前。
山魈收回那條踹門的腿,身上綴著的銀飾碰撞,發出愉悅輕快的聲響。
他望著玉面蜘蛛那張兀自鎮定的臉,笑得眉飛色舞:
“好久不見,淵天大人。”
淵天的視線從他臉上一掠而過,凝眸看向踏入茶室的妖鬼之主。
上一次見他,還是在他與陰山琉玉的婚宴上。
明明著了一身豔紅喜服,臉上卻看不出幾分喜氣,與那位喜宴都未參加就拂袖離席的大小姐一樣,瞧著活脫脫一對怨侶。
但今日再見,卻讓他覺察到一種極微妙的變化。
從前的墨麟就像湿冷的青苔,斑駁的銅綠,或是泥潭旁的磷火,陰沉沉的,一種欲念未平的陰鬱冷漠沉積在他眼底,像是籠著一層黏膩腐朽的死氣,半點瞧不出一個統率千妖萬鬼之人的意氣風發。
他已經是九幽妖鬼之主。
權勢、財富、酒色,他唾手可得,還有什麼得不到的呢?
而今日——
他嗅到了妖鬼之主的身上浮著的一脈清甜燻香。
這香仿佛洗淨了他身上積年累月的沉鬱腐朽,驅散了跗骨而生的死氣,令他整個人都多了幾分活人氣息。
墨麟在他面前的棋盤前落座,兩腿微曲,玄色手衣緊貼在他修長如竹的指節上,妖鬼之主捻起兩枚棋子,道:
“戲看夠了嗎?”
他掀起眼簾,碧色眼眸裡情緒平靜,好似闲談,竟比往日還要和氣三分。
淵天的屬下護著自家主人,與十二儺神對峙,卻不免向墨麟投來視線,警戒著他的一舉一動。
背後深處的蜘蛛觸肢握著扇柄輕搖,散去衣領間透出的燥氣。
淵天向樓下瞥去一眼。
下方,九方星瀾已重新掛上了那副鄰家弟弟的乖巧面具,對著陰山琉玉噓寒問暖,甚至還要贈攬諸一箱子九方家的珍貴秘藥。
“尊主真是替咱們九幽娶回了一位能幹的尊後呢。”
折扇輕搖,金箔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光芒。
淵天笑吟吟道:
“不過,之前婚宴時,我瞧著這位大小姐對咱們九幽還不甚滿意的模樣,不知尊主如何在短短兩日,就讓這位大小姐愛屋及烏,甘為一個頂撞過她的攬諸出頭?”
墨麟還未發話,就聽淵天其中一名下屬嗤笑:
“尊主龍驤虎步,氣概威武,何須別的手段?自然是這新婚燕爾,被翻紅浪,靠那胯。下兇器——”
被玄色手衣捻在指尖的棋子帶著一尾幽綠鬼火倏然飛逝。
眾妖鬼還未看清去向,便見方才言辭下作的妖鬼發出悽厲慘叫,捂著下身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口中喚著公子連連求救。
誰能救?
誰敢救?
待他生生痛死過去,墨麟才大發慈悲,讓那一簇鬼火燒得旺了些,直將整個人吞沒,再無痛苦。
淵天耳膜一陣嗡鳴。
原本就無比安靜的茶室,這下更是連呼吸的聲音都輕得不能再輕。
十二儺神沒一個露出意外神色。
口無遮攔,羞辱尊後,當殺。
“他不算。”
墨麟垂眸,兩指又從散亂棋局上捻起一枚鴉青色的棋子。
“你殺她身邊女使,我即便現在殺你不得,但總要取幾分利息,殺誰,你來選吧。”
死寂中,茶室內的那幾名下屬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一個個面如土色,向淵天遞去求救視線。
淵天盯著墨麟手中的那枚棋子。
“尊主此話何……”
“當年無色城初創,成千上萬的妖鬼被收入城中,為奴苟生,你卻在一眾妖鬼的保護之下偏安一隅,隻因你身有魔主血脈,身份尊貴。你允諾十年之內必定解放無色城,卻讓我們等了足足百年,仍不見半點希望。”
指尖的棋子從一枚變作兩枚。
陰鬱而幽深的眼眸凝在玉面蜘蛛那張臉上。
“你不服我奪了你妖鬼之主的位置,可以,想要殺我,可以,但你想重開天門,令天外邪魔重回人間,絕無可能。”
淵天聽完這一席話,眼底那點最後的笑意也盡數褪去。
昔日魔主馳騁神州大地時,人族不過是他們可以隨意踐踏的腳下泥塵。
什麼皇室帝主,什麼世家名門,皆不過釜中血水,煮作一鍋肉湯飲盡,豈會想到有朝一日,這些兩腳羊竟也敢踩在他們頭上,反將妖鬼貶作低賤奴僕。
“墨麟,你給人族當了百年奴隸,被打斷了脊骨,可我們還記得我們身上留著何等高貴的血脈——”
三枚棋子,在綠衣妖鬼指間黑白分明。
淵天目眦欲裂。
墨麟淡聲道:
“你想做魔,那是你自己的事,但現在——你隻能選一個活了。”
身後的四名下屬頓時撲通一聲,齊齊跪下。
淵天閉了閉眼。
他救不了他的人。
九方星瀾與他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對方已生退意,時機未到,他其實也沒有理由再與墨麟對峙下去。
然而莫大屈辱堵在心口,令他血液翻湧,這一口氣竟是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
墨麟。
一個生母都容不下他的無名小卒,卻走了大運,覺醒了極為罕見的雙炁體質,成了這世間最接近魔的存在。
而他分明是魔主的直系血脈,卻未能繼承到這樣強大的力量……
在墨麟耐心耗盡之前,僵直的觸肢終於動了動,隨意指向一道身影。
墨麟唇角扯出一個森冷笑意。
琉玉進來時,恰見到三枚裹著鬼火的棋子如暗器飛出,穿人頭顱的一幕。
她原本是想上來,親自向玉面蜘蛛討女使綠珠的債。
卻沒想到墨麟已經先一步替她解決了,更沒想到,這裡竟然鬧得還挺大。
鮮血乍然飛濺一室,濺在窗邊那名月白錦衣的青年身上,淵天抬眼朝門邊的琉玉望了過來,眼下濺到的鮮血如一粒紅痣,悽厲如豔鬼。
陰山琉玉。
淵天不禁想起在玉山見九方星瀾時的場景。
他們雙方雖說暗通款曲,也算合作關系,但九方星瀾瞧他的眼底卻沒有半分尊重。
九方星瀾不用玉山的茶具,不坐玉山的坐墊,就連他去九方星瀾暫居的住所時碰過的東西,他走後都會被九方星瀾的人統統銷毀。
仙家世族對九幽妖鬼輕賤至此。
但墨麟,卻能將仙家世族的明珠娶回他的極夜宮,同室而居,同榻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