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她在集靈臺百年,因為無事可做,故而有大把時間專心修行,修為一日千裡。
她死的那一年,已是九境頂尖的高手,離九境之上的大宗師隻有半步。
但這一世她有太多事要做,未必能如前世那般一心問道。
所以,得加倍努力才是。
筆尖正勾到簪中劍的尾端時,身後傳來了推門聲。
琉玉提筆緩緩抬眸。
這一望,她的目光不由得定住。
大晁的世族子弟,有風流標舉者,如宗廟禮樂器,琅琅似宮廷雅樂。
而墨麟,觀其雙眸如觀武庫,但聞矛戟相擊聲,讓人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並非知文識禮的翩翩公子,而是從無色城那種地方爬出來的鬼物陰靈。
——從前的琉玉,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此時,她看著換上一身仙都玉京衣飾的墨麟,看他秀致到近乎妖異的五官,和那因為心情不佳而陰鬱的臉色。
她這才突然感嘆,這人原來有一副這樣的好皮囊。
其實從前也並非完全不知這一點。
墨麟若真是個三頭六臂的醜八怪,兩域議和那日,琉玉提不提聯姻還兩說。
隻是不知為何,重生後再見他,就像有一雙手拂去鏡上白霧,讓從前在記憶中面目模糊的影子漸漸清晰起來。
漸漸地,好像重新認識了這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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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琉玉的視線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墨麟蹙起眉,有種微妙的不自在感。
“看什麼?”
少女撐著下颌,慢悠悠道:
“沒什麼,就是發現……我以前好像確實沒正眼瞧過你。”
墨麟唇邊浮起一個冷淡的譏笑。
跨入門檻,他的視線掃過已經煥然一新的房間。
不得不說,琉玉的眼光的確是一等一的,比起之前華貴有餘雅致不足的陳設,如今這般,看著的確是和諧許多。
唯一不和諧的,就是擺在窗邊的一把椅子。
就是之前琉玉說醜得令人絕望的紫檀木躺椅。
動了動唇,他卻並沒問出口。
隨便找了一張離琉玉最遠的椅子,墨麟大馬金刀地落座,冷睨著燭光下垂發素衣的少女道:
“那這就是你正眼看我的結果?”
他指的是方才朝暝帶人端上來的那堆東西。
其實不必他提醒墨麟也知道,今日他滿身血腥歸來,必定是要去沐浴更衣一趟才會回房休息的。
但琉玉叫人如此鄭重其事地催促,倒像是生怕他的髒腳踩髒了大小姐昂貴的地毯。
又或是覺得,他這樣的妖鬼原本就是不講究的泥腿子,所以連這等小事都要盯著他辦。
不管她是怎麼想的,都跟把他的尊嚴踩在腳底無異。
然而琉玉似乎沒有絲毫自覺,點點頭:
“這不挺好嗎?日後我在外面穿你們九幽的裝扮,你在內室便穿我們仙都玉京的衣服,多公平。”
她倒是自有一番邏輯。
但她這樣一提,倒的確讓他無話可說。
“……別的就算了。”
他冷著臉點了點身上的衣服:
“我的衣服以後不用燻香。”
琉玉好奇問:“為什麼?”
“這香料昂貴——雖然我也不理解它貴在何處——但,我既不懂你們的雅道,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費。”
不隻是香料。
那些名貴茶葉、禮樂器、巧奪天工的瓷瓶以及千金難求的書畫,墨麟都不感興趣。
若非為了迎娶琉玉,這極夜宮怎麼搶來的,他就怎麼原封不動的用下去,連修繕裝點都不需要。
或許是覺得自己這話有譴責她奢靡的歧義,他又道:
“你喜歡這些,隻管自己用,若是不夠,你列個單子,我讓人去南邊替你運回來。”
琉玉沒說話,隻是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爐內飄出一脈群仙髓的香息,嫋嫋白霧飄飄蕩蕩,盈滿室內。
前世,他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時的琉玉聽完隻是翻了個白眼,心想還好他不住在仙都玉京,否則叫人聽到他這番話,還不知如何嘲笑他俗不可耐呢。
然而時過境遷,死過一次的琉玉再重新端詳這一爐價比黃金的燻香,心中又有了別樣的感受。
她想起了照夜二百七十二年時發生的一件事。
那時柳姨身死,檀寧也被鍾離家的人抓走,琉玉身邊隻剩下一個八境老僕。
時年大旱,各地災民無數,琉玉與老僕隱姓埋名混在流民之中,準備這樣一路逃亡至中州帝闕,尋求少帝慕容熾的幫助。
行至東極暘谷與中州帝闕交界處的仙流鎮,正遇上一眾自稱天啟教的信徒傳教。
大晁君道雖存,主威久謝,早已是世族門閥的天下,又正逢戰火不斷的亂世,因此各地打著“終結亂世,安定天下”旗號的教派林立無數,或是斂財或是起義,琉玉早已見怪不怪。
隻是聽聞那天啟教名聲不小,據說有什麼仙符能令人百病全消,崛起不到三年,信徒已有千人之眾。
琉玉對那仙符頗有好奇,便也混入其中,想瞧瞧又是什麼坑蒙拐騙的戲法。
然後,她便分到了一碗混著符灰與米湯的長生符水。
原來這天底下竟有人從未吃過一粒米,才會將一碗渾濁米湯,當做救命的靈丹妙藥。
人族百姓尚且如此。
生來便低人一等的妖鬼,從前又是過著怎樣的日子?
琉玉嘗試著想了想,發現自己竟難以想象。
別說他們被仙家世族追殺滅族的時期,就連妖鬼在無色城為奴時,擔任副城主的那幾家世族,對他們的折磨手段也隻多不少。
垂下的濃睫篩下稀疏燭光,映在她細膩如脂的面龐上,神色間似有難得一見的悲憫純澈。
她很輕地嘆了口氣。
“你說得對,的確有些浪費了。”
墨麟怔了怔。
隨即,琉玉抬手隔空震響了內室的銀鈴。
守在門外的女使隨即入內。
“今後群仙髓隻做內室燻香,人走則熄,不必用來燻衣燻被褥了。”
女使瞳孔震動,猛然抬頭。
她自然不敢質疑琉玉的決定。
但她那副自家小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那一掠而過的譴責目光,仿佛是在指責墨麟竟然連香都不讓她家小姐點,令墨麟額角青筋直跳。
見墨麟欲言又止,琉玉笑道:
“放心,不是因為你,這筆錢省下來也好,我另有用處。”
墨麟眯了眯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省錢?
富可敵國的陰山氏的大小姐,還需要省錢?
然而即便知道琉玉怎麼都不可能缺錢,墨麟抿緊唇,半晌,還是淡聲開口道:
“你若真是因為心疼錢,可以從我的……”
“想什麼呢?”
琉玉擱下筆,吹了吹紙上未幹的墨跡,回眸對他粲然一笑:
“你的錢我也另有用處。”
墨麟:“……”
琉玉將繪好的圖樣收進匣中,便揮袖拂滅了內室燭火,周遭頓時陷入一片漆黑。
兀自坐在遠處的青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縮。
黑暗中傳來少女衣料摩挲的簌簌聲,她將長發攏在一邊,背對著他將外袍掛在床邊的架子上。
疏疏月光穿過窗紙,落在她薄如蟬翼的寢衣上。
並不透,隻是柔軟貼著她的身線,有種玉石般細膩的質感。
其實沒有月光也一目了然。
他在黑暗中的視力,一向更好。
琉玉回過身問:
“你要睡裡面還是外面?”
“……隨便。”
琉玉頷首:“好,那我就睡裡面。”
並沒有察覺到暗處那雙幽深如林壑的目光,琉玉很快躺進了錦被中。
於外人來看不過是尋常一日,但對於琉玉而言,卻是死而復生的巨變。
到現在她都還有些恍惚,擔心自己閉上眼,又會回到那個滿目瘡痍的前世。
明明困極了。
卻又因籠罩心頭的那一點恐懼而無法入眠。
就在睡意與憂慮交戰之時,身旁床榻微微凹陷。
琉玉再次嗅到了朝霧草的甘冽氣息。
據說朝霧草既能入藥,也能釀出世上最烈的酒。
這樣低賤得隨處可見的草木,一室溶溶暖香,竟都壓不住它的味道,像是從骨子裡透出來似的。
和它的主人一樣,極具侵略性。
這樣濃烈的一個人——
就連死,也死得讓人如此刻骨銘心。
恐懼無端消散,琉玉闔上眼,感覺困意如潮水襲來。
“對了。”
迷迷糊糊間,琉玉忽然想起方才注意到的一件事,閉著眼喃喃問:
“你為什麼……睡覺還要帶著手衣啊?”
少女嗓音染著疲倦,低低的,如蜜糖甜膩。
他從她黏了一縷發絲的唇上挪開視線。
望著頭頂繡著鸞鳥的朱紅紗帳。
墨麟平靜答:
“我樂意,別管。”
第8章
卯時。
懸在檐下的猩紅燈籠燭火幽微,天色將明未明。
九幽的春日潮湿多霧,烏瓦紅柱的極夜宮坐落在煙樹迷離的亂山中,被這濛濛霧氣一裹,美得鬼氣森森,仿佛一個錯眼,就會隨著白霧散去,化作滿山墳冢。
但也的確是與仙都玉京迥然不同的美。
“朝暝大人。”
女使遞來一本折子與朱筆,朝暝從山下風光上收回視線,攤開折子,從折子內勾了幾個圈。
“小姐胃口不佳,昨日上過的菜七日之內都不許上了,倒是那道煿金煮玉多吃了兩口,如今正當春時,今日就加一道筍蕨餛飩,還有慄糕、蜜煎橄欖……”